唐·德里罗谈《旺达》:远处的女人 (original) (raw)
当现实上升到奇观的层面,人们会说:「这事儿跟电影一样。」《旺达》抓住了这种电影感并让它彻底变质——唐·德里罗
【译者按】本文为唐·德里罗所作,题为《Woman in the Distance》,刊登在文学杂志《Black Clock》第四期(已停刊),可以在这里看到原文。唐·德里罗非常敏锐地探察到了《旺达》的气质,他在标题里就提到「距离」这词,一如杜拉斯所言「这里,间距消失了」(这是巧合吗?)。包括他还说「这是一部有颜色的黑白片」,以及「她是被设计出来的一片空无」。在我看来,旺达的「空」,一如李斯佩克朵「对空的痴迷」(科尔姆·托宾语);旺达的「贫穷」,一如「《星辰时刻》和玛卡贝娅的贫穷」(埃莲娜·西苏语)。这或多或少说明了,何以德里罗还称其为「the movie on paper」。
——芭芭拉·洛登生命最后的纪录影像可以点这里,由「CC标准收藏」发行的修复版影碟收录在《旺达》的花絮中。
——杜拉斯及卡赞关于《旺达》的对谈可以点击这里,该文刊载于1980年12月号的《电影手册》。
远处的女人
电影开始时,一个女人的白色影子,在长镜头里穿过一片充满矿堆和采矿设备的惨灰色景象。这场景有种幽灵般的美,就像是宏大时刻被错放进一部倾其力量却只对准细微处的电影。不过这个场景只是尚在运算的等式的第一部分。远处的那个灰白身影,在结尾处会出现在有力的特写中,此时她的面容和心灵都显现出来。
这女人叫作旺达,也是这部电影的名字,是1971年的美国片,由芭芭拉·洛登编剧和导演,也由她出演标题中的这名女子。
《旺达》这部影片有着「16毫米」的气质,还有着漂白了一般的霓虹炫光。电影赤裸且不假中介,直接看向一个女人,而不是把她当作无依无靠的边缘人研究样本。
旺达有小学二年级水平的阅读能力。她不做决定也不下结论。她任由一切发生,然后随波逐流,有时候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的卷发筒里。她和给她买啤酒的人上床,被这人抛在路边摊后,她走进了一家酒吧——此处正遭抢劫——叫正在作案的歹徒给她满上一杯酒。她和这个劫匪上床,这男的派她出去买汉堡,还扇她耳光,最后又让她入伙、做他抢银行的帮凶。
这是写在纸上的电影。一个暴力的男人,一个易受影响的女人。影片本身是复杂而强烈的,它不停变换对角色的洞察,还会有深深嵌入画面却几乎从你眼皮底下溜走的喜感瞬间。
当欧洲电影和日本电影的伟大时代在这个国家走向尾声时,《旺达》出现了。它属于70年代美国电影汹涌浪潮中头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
我以前常在工作日的下午去看电影:在死寂的午后来一场电影,影院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还总有人在熄灯之前的昏暗中翻《村声》杂志。很多时候我都能回忆起之前是在什么地方看的什么电影——从这一天的纽约戏院游荡到那一天的布利克街,我警惕又无比期盼:想被带离这周周日日的琐碎和作家「孑然一室」的枯燥生活,准备好投入到断断续续的时空折线中。
但我不记得是在哪儿看的《旺达》了。过了这么多年,它在我记忆里渐渐褪色成一部黑白片。当最近有幸再次得见,其独创的彩色摄影技法令我惊讶,它有很多地方是粗粝的,偶尔有盲色片的笔触。这东西是一种有颜色的黑白电影。
可怕的想法冒出来了。我根本不是在电影院里看的《旺达》。可能它是电视上放的深夜电影,我是在自己的黑白电视上看到的,那台电视戴着兔耳朵天线,换台旋钮也掉了。
当现实上升到奇观的层面,人们会说:「这事儿跟电影一样。」《旺达》抓住了这种电影感并让它彻底变质:让它变成沉闷的日常生活,里面有个步态可笑若丧家犬的女人。
这部电影不从属于新现实主义传统。里面不带有什么社会性的评述,只有一个眼界皱缩的女人。这并非黑色电影。里面没有混合什么悬疑气氛和命运性的决定。银行劫案的调子也没有和影片其他部分脱节。就是很庸常的,用手枪。这是《邦尼和克莱德》的月之暗面,单调、潦草、歪斜,它没有被编排好的情绪,但绝非没有感觉。
有一个法国作家给我写过信,说他在巴黎曾住过的街道就是《精疲力尽》里贝尔蒙多被杀死的那条。据说,芭芭拉·洛登提到过《精疲力尽》是她的参考来源。但她的电影里拒绝了像时髦、迷人、可爱这样的元素。你看《旺达》的时候很容易忘记:洛登同时也是它的编剧和导演。不存在演员,角色和电影的并置。他们是没有接缝的实体。
在电影里,人们的死是现在时的。贝尔蒙多是一遍又一遍(现在时)地死掉,这不同于在贝尔蒙多死掉的那条街上住过的那个人的死亡。
在她走进被劫的酒吧前,旺达去看电影还睡着了。人们是不会在看舞台剧的时候睡着的。看舞台剧的时候,他们会死。总是会有个男的——而不是女人——在靠近后排贵宾座的什么地方窒息了、倒下了、有时候是当场毙命了。
「他在马丁·贝克剧院里死了,」此后人们会谈上数年,「就在《刁蛮公主》第二幕的时候。」[1]
这不像是会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事情。电影院里人们又吃又喝,他们手淫,他们睡去,他们会像旺达那样——醒来想找出是谁偷了她的包。但他们不会死。人们会在游客热门餐馆里匆匆吃一顿四道菜的全套晚餐,或花上一整天时间从西北、西南或者草原州这样的地方旅行而来,然后他们在剧院里死掉、在百老汇死掉。[2]
电影不承载物理现实,对于在三维空间和现实时间中在彼此对话的演员来说,电影也不承载他们在空间和情感上所带有的东西。电影是纯粹的光。它凝结不出血肉。
旺达的罪犯情人饱受剧烈头痛之苦。他永远在焦虑。他不像其他美国电影里上演的暴力雌雄大盗那样,把自己和他的犯罪行为分割开来。
在旺达那里没有任何暴力。她仅是一处空无之所,被设计出来以容纳一个男人的自我怀疑和旺盛怒火。她称呼这个男人为「丹尼斯先生」。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只是因为她好像并不晓得他名字叫什么,当然也可能是带着尊重才这么叫的。他痛骂她的一无所有和一无所求。她简直不是美国公民——他如此说道。接着,为了准备抢银行的活计,他列了一个单子让她背下来。
和作家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们是不讨论书的。我们聊电影。不是因为我们在(从基耶洛夫斯基到泰伦·马利克的)某一部电影里看到了运行其中的小说技法。而是因为电影是我们的第二自我,也是当前文化的主流叙事力量,某种程度上电影是意识联通到睡眠与梦境的一种面相,正如小说是清醒人生漫长而艰难的跋涉。
我有一个作家朋友,他有过濒死体验,但没体验到什么灵魂出窍的事。这人总是想不起印象不深的电影里偏门演员的名字。我曾打电话给他说我正在回想《旺达》里演劫匪的人叫什么名字。他立马答了上来:「迈克尔·希金斯。」便挂掉了电话。
迈克尔·希金斯牢牢地进入了这个角色,以至于看过他在《旺达》里表演的人很难在其他电影里认出他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认没认出他来过。有一天早晨,我正想着这件事,就打电话给那位朋友,他正半睡半醒满嘴支吾抱怨。我问他知不知道除了《旺达》之外希金斯演过什么其他电影。
他立刻答道:「《窃听大阴谋》。」
他开始昏昏沉沉地给我细数希金斯在那部电影里的表演,包括他在哪些场景出现过。结果发现这位演员在不止50年时间里,已经出演了超过50部电影。
数年前《旺达》在法国广受赞誉。在美国迟早也会一样——我是这么和自己说的,只是时间问题。
这部电影里的声音往往是在你意识到听见对话之前,就突然从角色嘴里冒出来的。对话就这么在房间深处的什么地方出现,然后作为强效中和剂,让场景摆脱固定的镜头语法变成了更粗粝、更自由的样子,就像在拖车营地里某个陌生人的厨房之中。
这部电影悖逆于它所处的时代。其核心角色既非对抗体制的反叛者,亦非体制的受害者。男人是一个老派的强盗,比起这类角色本该有的样子,他无非是让自己被更彻底地撕裂、被更自暴自弃地玩弄。女人是一个迷失的灵魂,但绝非已故亡魂,编导也不企图通过为她按上什么世界观来拓宽这一角色,世界远远超出她漂泊其中的狭小空间。
在结尾处,旺达发现自己身处一家酒馆中,提琴和吉他手正演奏着欢快的乡村调子。她被夹着坐在一窝大吃大喝、聊天说地、吞云吐雾的人中间。她的脸,从此定格住,随着音乐淡出,浮现出顿悟真我的恐怖。这是一个强烈、悲伤且有美感的特写。
灰色矿堆中那个远处的身影,现在是一个完全成型的人——独自坐在人群中,陷入沉默和苦痛,正若有所思。
影片不可避免地带有芭芭拉·洛登的个人经验。让我们略过那部分吧,只记下她逝于1980年,才40多岁。这是她执导的唯一一部电影。
【译注】
[1] 马丁·贝克剧院(Martin Beck)是百老汇的一家老牌剧院,2003年改名为艾尔·赫什菲尔德剧院(Al Hirschfeld Theatre)。《刁蛮公主》(Kiss Me, Kate)是40年代末的百老汇音乐剧,90年代末曾于上述剧院搬演。
[2] 草原州(Prairie States):伊利诺斯州的别称。
本文由 路米内 翻译 / 小南玩小南 校对
首发于公众号「小把戏去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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