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一觉虞姬梦 (original) (raw)
《霸王别姬》是一部史诗电影。
什么叫史诗?
其实就是通过讲述个体的命运,来折射出一段历史和一个时代的样貌。
这就是史诗电影。
除了《霸王别姬》,大陆的史诗电影,特别是平民史诗还有什么呢?
不多,因为题材太敏感。
比如张艺谋的《活着》,田壮壮的《蓝风筝》,贾樟柯的《站台》,娄烨的《夏宫》,再比如更早的,石挥的《我这一辈子》,谢晋的《芙蓉镇》,等等。
你可以看到,史诗是很容易出杰作的,当然也很容易被禁。
《霸王别姬》就是一部史诗电影。
它的主要人物是两位伶人,程蝶衣和段小楼。
影片以这两个人的情感为主线,讲述了从1924年开始,到1977年,这53年间的故事。两个主人公也从8、9岁的孩子,长成了6、70岁的老人。
整个故事,跨越了北洋政府时期,抗战时期,内战时期,到共和国成立,文革,跨越了中国近现代史上最动荡的一段岁月。
所以它的史诗感,你从这个时间跨度上,就能明显地感受到。
那么要如何透过具体的人,来书写宏大的历史呢?
就是看这每一段历史,或每一个时代,在人的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记。
那具体到《霸王别姬》,其实就是透过程蝶衣的“不变”和段小楼的“变”,来结构整个故事的。
程蝶衣是个至真至纯的人物,是一个带有精神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时代改变过。
那么他的理想是什么?
就是对京剧的痴,对舞台的迷恋,以及对霸王——也就是段小楼的从一而终。
他是个人戏不分的人,对于他来说,舞台和人生是一回事,是没差别的。
当然,他的这种“痴”,也就注定了他最后的悲剧命运。
我们看到在整部电影中,他一再地遭遇背叛。
这种背叛,不止是段小楼,他娶了另一个女人为妻,这种情感上的背叛。
它更是,影片进行到后半段,当一个强硬的时代来临,京剧被迫一点一点变味,而舞台上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霸王,最终给这个时代下了跪,认怂了。
这种精神上的背叛,给程蝶衣的打击是更猛烈的。
那我们刚才说过,程蝶衣是个人戏不分的人,那么当京剧失去了舞台后,他的人生也就注定走到了尽头。
我们再说段小楼。
段小楼和程蝶衣不同,他是一个被时代深刻改变了的人。
他原本是舞台上的霸王,在台下也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物,绰号小石头,到处跟人死磕,是一混不吝的主儿。
可是最后,在批斗会上,这个曾经的霸王,做了缩头乌龟,霸王变王八。这是他的悲剧。
但你说我们能怨他呢?好像也很难这么去苛责。
其实他只是做了很多普通人,都会做的选择。
所以说,不是段小楼有多糟,而是程蝶衣太少了。
那么从这两个人的悲剧中,我们似乎又能看到一种更大的宿命式的悲剧。
就是面对这样一个历史的困局,无论是像段小楼一样,选择苟且偷生,还是像程蝶衣一样,选择慨然赴死,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什么也不会因此改变,每个人都不过是历史这座大舞台上的匆匆过客。
这就是《霸王别姬》为我们营造的一种,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怅惘和悲情。
好,铺垫了很久,下面我们就来一起看看《霸王别姬》里的几场戏,来直观地感受一下这部电影的魅力。
首先,先看电影的开场。
我们看这样一部跨越了几十年、跌宕起伏的一部史诗电影,是怎么展开它的叙事的。
《霸王别姬》采用的,是一个大倒叙的结构。
我们刚才看的这个片头,实际上是整个故事的结尾。
也就是到了1977年,一切看似已经过去了之后,程蝶衣和段小楼两个人,久别重逢,他们最后一次登台,最后一次唱了这出《霸王别姬》。
那我们来说一下这个片头。
一上来,一束很强的背光,从窗外射进来,照亮了整条走廊。
这时候,你注意听,窗外有歌声传来,是什么呢?
是《歌唱祖国》这首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然后,伴着这首歌,虞姬和霸王登场了。
他们穿过这条过道,进入了场馆。
这个镜头给人一种什么感觉呢?
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非常的不真实。
就像两个古代装扮的人,突然穿越到了现代一样。
而且你再看他们出现的这个地点是哪?
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它是一个篮球馆。
这也很奇怪,为什么两个唱戏的人,会出现在篮球馆呢?他们不是应该去戏园子里走台吗?
这个其实就是导演在暗写京剧的衰落。
到了这个时代,经历了十年浩劫,京剧已经没有自己的舞台了。
这里我们展开说一下,在整部电影中,《霸王别姬》这出戏,段小楼和程蝶衣一共唱了六次。
那除了这最后一次,前五次,全都是在戏台上唱的。
而且呢,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他们只要一唱,就准出事儿。
换句话说,导演就从来没让他们唱痛快过。
那你还记得第一次是给谁唱吗?
对,给张公公,前朝的一老太监,太后身边的红人。
而接下来,小豆子——小时候的程蝶衣,遭到了张公公的猥亵。
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是第一次唱。
第二次呢,时间已经到了1937年,七七事变的前夕。
这时候,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个人已经成角了。
那这次唱出什么事儿了呢?
哎,袁四爷来了。
这里我要说一下,对于段小楼和程蝶衣之间的感情来说,袁四爷是一个介入者。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反派。
这里我们先不展开,我们过后会细说这个人物。
好,接下来第三次,菊仙来看戏了。
这也是颇有意味的一幕,就是台上的霸王对虞姬唱:“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这时候呢,菊仙站起身来,一袭白衣,大摇大摆地出了戏园子。
她干嘛去了?
去给自己赎身去了,她决心要嫁给段小楼。
这也导致了段小楼和程蝶衣之间的决裂。
好,接下来第四次唱《霸王别姬》,已经是抗战胜利之后了。
国民党的一帮伤兵来看戏,闹场子。
结果怎么样呢?
酿成了一场大混战。最后程蝶衣被抓走,菊仙也流产了。
是很惨烈的一场戏。
好,等到第五次唱,也就到了1949年,解放军进驻北平,来戏园子听戏。
结果那天呢,程蝶衣嗓子出问题了,可能也是因为长期吸食鸦片导致的,失声了。
段小楼赶紧站出来道歉,没想到,台底下的军人们不但没闹事,还齐刷刷地鼓掌。
最后呢,你不是不能唱了吗,没事儿,我们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唱得台上这俩人完全不知所措。
所以到这儿,你就看到了,片中五次唱《霸王别姬》,没有一次是太平的。
也就是说,程蝶衣和段小楼的这出人生大戏,总是被各种外力以及不可抗力阻断。
而且啊,这里面,陈凯歌透过台下的看客的变化,就给我们展示出了时代的变化,以及京剧逐渐衰落的过程。
好,我们看几张图,看看这个看客的变化。
首先,从这个张公公开始,这张公公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啊,据说原型就是小德张。
而京剧在20世纪初的繁荣,其实和慈禧懂戏、爱戏,是分不开的。
那是京剧最好的时候。
往后呢,台下的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有袁四爷这样的没落贵族,有菊仙这样的从良妓女,这都是捧角儿的人。
直到战争来临,先是日本人来了,那刚才为什么没提这个呢,因为日本军官看的这场戏不是《霸王别姬》,而是《贵妃醉酒》,那时候程蝶衣和段小楼因为菊仙的事已经拆伙了,俩人不一块儿唱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叫青木的日本军官,他是懂戏的。
后来程蝶衣为救段小楼,给日本人唱了一出昆曲《牡丹亭》。
这也为他后来遭迫害埋下了伏笔。
等段小楼被救出来,程蝶衣冲上去第一句话就说:“有个叫青木的,他是懂戏的。”
这就是程蝶衣这个人,他是个戏痴,在他心里,京剧艺术是超越一切的。
只要你懂戏,我就敬你三分。
可是,再往后。你看,这个台下的人,就越来越不懂戏了。
先是这帮国民党的伤兵,其实那场演出呢,就已经带政治色彩了,说白了,就是一场慰问伤兵的演出嘛。这时候艺术就已经让位于政治了。
而且呢,这帮人完全不懂戏,就聚在舞台周围,跟那儿起哄。
这里你要特别注意陈凯歌的空间调度,你看前面几场戏,无论谁来看,都是很有秩序的。到戏园子里了,角儿最大。
可到这一场,秩序大乱,戏园子的规矩完全被破坏了。
再到后来,唱红歌这场戏。
这个表意就再清楚不过了。
你能看到一种冉冉升起的,压倒一切的新秩序,迅速代替了戏园子旧有的秩序。
而舞台的中心,也不再是角儿的,而是高高悬挂的画像。
并且响彻在戏园子里的,也不再是京腔京韵,而是嘹亮的军歌。
一种新时代的声音,淹没了旧时代的声音。
而京剧要想继续发声,怎么办呢?
你也必须把自己改造成符合这个新时代要求的声音,才行。
于是紧接着,没过多久,就是京剧改革研讨会那场戏。
程蝶衣收养的这个徒弟小四,就质问自己的师父:“怎么现代戏就不是京戏了?为什么古时候的英雄美人上了台就是京戏,现在劳动人民上了台就不是京戏了呢?”
在这样一个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的时代里,京戏,这个传统的艺术,它不可能不变味儿。
当然后面的故事,影片没有直接拍,但我们是知道的。
就是在文革十年当中,京剧就只剩下八大样板戏了,其他的通通不允许登台。
于是,我们就回到开场的段落,绕了一大圈。
这时候已经是1977年了,一切动荡看似都过去了,但是京剧也已经彻底没落了。
于是,年迈的程蝶衣和段小楼,他们只能来到一个篮球馆来进行彩排,在这个台下无人的场馆里,完成他们人生中最后一场《霸王别姬》的表演。
你可以想象,这两个在20多年前红遍京城的角儿,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好,那我们回到片头,再说几句。
当这两个人进入场馆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声讯问:“干什么的?”
哎,这里又是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处理。
那我们自然就可以把它可以理解为,这是两个人和时代、和历史之间的一场对话。
那之后呢,画外的人就问,您二位有20多年没挨一块唱了吧?
段小楼说,啊,21年了;然后程蝶衣纠正他,是22年。
接着段小楼又说,我们哥俩也有10年没见面了。
然后程蝶衣再次纠正他,是11年。11年没见面。
这段对话,首先显示出了这两个人对于时间,以及对于他们之间的这段情义,在乎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很显然程蝶衣是更在乎这段感情的,而且他对时间极其敏感,还记得后来的那句话吧:“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另外,这段对话,帮我们校准了两个历史时刻,一个是22年前,也就是1955年的“戏改大讨论”,那之后,俩人就没在一起唱过戏了;另一个呢,是11年前,1966年,文革开始,俩人之后就没见过面了。
导演也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对历史不该轻易地忘记。
接下来,就是这两次“可不”。
“可不,都是四人帮闹的。”
“可不,现在好了。”
很明显,这是两句反话。
之所以会有那样一段荒唐的历史,不是某些人闹的那么简单,而是所有人的主动参与和低头默许,共同造成的。
就像程蝶衣说的:“是我们自个儿一步一步走到这步田地的。”
另外,现在就好了吗?
没好啊。
因为历史是延续的。它不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的零点就突然翻篇了,没这个可能,而它造成的创伤,还会继续地疼下去。
就像我们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们就是从那段历史中走来的,但你看程蝶衣,他依然是那个虞姬,那么从容不迫,而段小楼呢,尽管一身霸王装扮,但他还有霸王的风采吗?完全没了,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形象。
这就是程蝶衣的不变,和段小楼的变。
导演一上来就告诉了你两个人的结局。
另外,这个片头的打光也非常的妙,它营造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戏梦人生的感觉。
而这两个人,走过的那条通道,其实就像一个时空隧道一样。
接下来,聚光灯对准了他们。
而我们也将要跟随他们走进历史,去回看这段往事了。
《霸王别姬》除了是一部史诗电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标签,它是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讲述的是关于同性恋的故事。
那么这里的“同性恋”呢,其实我们要打上一个引号。
为什么呢?
其实说“同性恋”啊,并不准确。
因为片中的程蝶衣,他并不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而是他先有了一个性别错认,把自己错认为了女人,然后他爱上了段小楼。
这其实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感纠葛。
只不过这里的“女人”,是一种错位的性别认同。
那么说起这个“性别错认”,它其实也是程蝶衣身上的另一重悲剧。
那它是怎么完成的呢?
其实是在一连串的外力胁迫下完成的。
首先,第一重外力是什么?
对,断六指。
就是为了送小豆子进戏班,母亲断了他的六指。
那么这根多出来的手指,很显然,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断六指,就是“去势”。不断此指,小豆子就成不了程蝶衣。
当然了,这也是很悲情的一场戏,一个母亲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卖掉。
当小豆子,用带着伤口的手掌,按了卖身契之后,他转身叫了一声“娘”。
而这时候,娘已经不见踪影了,而门外只剩下茫茫大雪。
这是非常艺术化的,写意的表达。
之前任何没有下雪的征兆,这雪是突如其来的,也是下在人物心里的。
而且,我们还可以想到什么?
就是小豆子他从小生在妓院,长在妓院,他见了不少男女之间的肮脏事。他也对那样一种轻浮的男女之情,有着本能的反感。
而母亲身为一个妓女,对他的抛弃,也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反感。
这似乎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就是为什么小豆子会那么的认同虞姬,认同虞姬对霸王的从一而终。
所以说,这场断指的戏对于小豆子,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
它从生理到心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
那第二个决定性的时刻是什么呢?
就是小豆子一再念错的那一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他死不改口。师父打,师兄劝,都没用。
那最后他是怎么改口儿的呢?
我们来看下面这场戏。
好,这场戏已经非常直白了。
小石头用师父的烟袋杆,使劲儿杵小豆子的嘴。
之后镜头穿过师兄们明显带有雄性特征的身体,停在了小豆子的脸上,只见他的嘴角流出了汩汩的鲜血。
而这一次,他也终于说对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其实这是一场很暴力的戏,拍的就是一个“破处”的过程。
这场戏之后,紧接着一场戏,就是小豆子已经扮成了虞姬,他第一次演《霸王别姬》。
他的性别错认呢,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完成了。
当然是在两次暴力行为之下,被迫完成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就是整个戏班封闭又高压的环境。
这里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一旦错了,师父就是一顿痛打。
而那个小赖子,其实就是这么被逼死的。
所以,对于程蝶衣来说,有两种吆喝声,他永远都忘不了。
一个就是“磨剪子戗菜刀”,那是他被切断六指,“去势”那天的回忆。
另一个就是小赖子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它时刻提醒着程蝶衣,这个戏班的严酷,严酷到可以逼死人,也可以篡改一个人的性别。
所以这两种声音将会纠缠他一生,在影片后面反复的出现,成为性别错认的一种印证。
我们应该承认,戏班是带有某种洗脑性质的。
它要让你成角,让一个男人成为男旦,它就必须强迫你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
而小豆子,恰恰又是一个极端天真的人。
他可以错认自己是一个女人,也可以视虞姬对霸王的从一而终,为一生的信念。
这是他令人惊叹的一面。
但同时,又注定了他的悲剧。因为他爱的男人呢,爱上了一个女人;也因为这世间只有他把戏当真,其他人都只把戏当戏。
下面,我们就要说说程蝶衣和段小楼之间的情感了。
在他们的情感中间夹着两个人,一个是菊仙,一个是袁四爷。
这两个人都是配角,但人物塑造极其丰满。
其实这也是衡量一部电影是否优秀的一个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把里面的配角当成主角,写出一个同样精彩的故事来。
很显眼,菊仙和袁四爷呢,就是非常出彩的配角。
这两个人啊,同样也是两个悲剧人物。
他们都有各自的“命”,但又知命强英雄,这就注定了他们的悲剧。
菊仙的命是什么呢?
就是老鸨子跟她说的那句话:“窑姐永远是窑姐儿,这就是你的命。”
她是个妓女,这是她一生都想摆脱的一个身份,但是终究不得。
陈凯歌把她的“命”,在影片中具象成了一个道具,就是“鞋”。
我们都知道,旧社会管妓女叫“破鞋”,就是因为在北京的八大胡同,妓女们会在自家门口挂一双绣花鞋,作为招牌。久而久之,风吹日晒,那鞋就破了,所以就有了这么个叫法。
所以我们看菊仙给自己赎身的时候,钱都给老鸨子了,那最后一样扔上桌的是什么呢?
就是脚上这双鞋。
最后她是光着脚去找段小楼的,她要清清白白地进段家的门。
结果到了后台,段小楼和菊仙俩人就定亲了。
程蝶衣就很不开心,他一下把门推开,啪,一双鞋,就扔在了菊仙的脚下。
那意思呢,这破鞋的名号,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摘掉的。
这里我们就要说一下,就是程蝶衣对菊仙的恨,其实是很复杂的。
这里面至少有两重恨。
第一重,当然是因为菊仙的出现,使得程蝶衣对段小楼“从一而终”的梦,破灭了。
第二重,这个菊仙还是个妓女,这让程蝶衣想起了抛弃他的母亲。
是这两重恨夹杂在一起的。
而且另一方面,你想想,如果小豆子真的是女儿身,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他很可能就被母亲留在身边,做妓女了。
你还记得母亲卖他的时候,跟关师傅说了什么吗?哎,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才投奔您来了。
都说女大不中留,怎么男孩大了也留不住啊?
因为那是妓院。
要是女孩的话,也就留下了。那他和菊仙的命运,很可能也就一样了。
所以说,程蝶衣和菊仙两个人,他们实际构成了一组镜像关系。
别看他们表面上势同水火,但实际骨子里,他们有很像的部分。
甚至当这个程蝶衣后来犯了大烟瘾,他最痛苦的时候,正是菊仙,把他抱在了怀里。
那一刻,她甚至像是蝶衣的“母亲”一样。
所以你看这两个人,关系是很微妙的。
一个戏子,一个婊子,又像是母子,又有点前世今生,或者此生的另一种可能的意味。
哎,很复杂。
而且,你翻过头来想,菊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虞姬呢?
自打跟了段小楼之后,她真的做到了那四个字,就是:从一而终。
当段小楼被日本人抓了,是她去找程蝶衣求情;当段小楼被伤兵们围殴的时候,是她挺着大肚子,第一个冲上去,最后丢了孩子……
这哪是妓女?这是烈女。
甚至她身上阳刚的一面,连程蝶衣也要自叹不如。
但这个故事,悲剧也就悲剧在这儿。
是什么呢?
你想想,《霸王别姬》它实际讲的是,两个真虞姬爱上了一个假霸王,所引发的悲剧。
在最后的那场批斗大会上,当段小楼跪在众人面前,揭发程蝶衣的时候。
程蝶衣终于崩溃了,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菊仙的身上,骂她是妓女,是婊子。
那时候段小楼说了什么呢?
他说,“我不爱她,我要跟她划清界线。”
就在那一刻,这两个女人,同时看清了一个男人。
她们也共享了同一种背叛和幻灭。
关于这一点,其实陈凯歌早就通过镜头语言告诉我们这点了。
如果你留意的话,你会发现,影片中有大量这样的镜头,特别是菊仙和段小楼独处的时候。
你看这个画面中,菊仙是处于真实空间的,而段小楼呢,只是镜中的幻象。
这两个女人迷恋上的,其实只是一个霸王的幻象而已。
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们才发现,原来这个幻象实际不堪一击。
最后,菊仙把那把剑——也就是程蝶衣和段小楼之间的定情信物——还给了程蝶衣,然后回头冲他淡淡一笑,之后上吊而亡。
而她死的时候,桌子上摆着她的那双绣花鞋。
这双鞋她想脱掉,想了一辈子,但终究还是没有脱去。
这就是菊仙的悲剧。
下面我们说说袁四爷。
如果说程蝶衣和菊仙是一组镜像关系的话,那么袁四爷和段小楼,就是另一组。
也就是所谓的:真假霸王。
这袁四爷一出场,在后台和段小楼、程蝶衣第一次见面,就表明了心迹。
什么心迹呢?
首先,他对程蝶衣表达了敬仰之情,视他为再世虞姬。这是其一。
第二,他和段小楼有了一番争论,也就是所谓的“五七之争”。
他就问段小楼,说:“段老板,霸王回营,到和虞姬相见,按老规矩应该走七步,可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气度尊贵,要是威而不重,岂不成了江湖上的黄天霸了吗?”
别小看这段五七之争。
从这里,我们就知道,袁四爷是个行家,他懂戏。
另外,他要争的还不简简单单是个步数问题,而是谁更有资格,站在这个转世虞姬的身边,做他的真霸王。
而且,黄天霸这个人,也不是随便一说的。
提起黄天霸,他最有名的故事,其实是一次背叛。他背叛了绿林,投靠了朝廷。
那么我们看《霸王别姬》后面的故事,还真的让袁四爷言中了。
段小楼,最后他投靠了一股泯灭人性的政治力量,背叛了程蝶衣,也背叛了菊仙。
他就不是真霸王,他只是黄天霸而已。
但是,袁四爷的悲剧就在于,他虽然是最懂程蝶衣的人,他也想做他的霸王,但在程蝶衣的眼里,他却只是一个暂时填补空虚的替代品。
用现代话说,就是个备胎。
这是这个人物的悲剧所在。
等到解放后,袁四爷被扣上了“反动戏霸”的帽子,要拉出去枪毙。
我们看那时候,他面无惧色,迈起了四方步,凛然赴死。
那一刻,我们才忽然发现,原来真霸王,在这儿。
他和程蝶衣一样,都是戏痴,而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出戏。
但可悲的是,他始终没有等来自己的虞姬。
《霸王别姬》这部电影,实际上是一曲京剧的挽歌,也是一群人的时代悲剧。
讲到这儿,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部电影的结尾。
其实李碧华原书的结尾,不是这个。
是讲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个人,在文革之后,辗转去了香港,又在香港偶遇。
最后两个老人,在澡堂子里,再一次赤裸相见,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这时,两个人已经是风烛残年,而往事,也已经随风散了。
但陈凯歌拍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结尾不够有力量。
于是就改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结尾。
后来呢,李碧华也把这个结尾补进了书里,但是把它写成了一场梦境。
好,那我们看一下结尾。
这个结尾,其实又回到了影片的开始,构成了一种宿命般的轮回。
多年以后,程蝶衣和段小楼再次重逢,最后一次唱起了《霸王别姬》。
好,这段结尾,虽然和开场是连在一起的。
但你注意了吗?其实灯光的颜色变了。
你看,上边这个开场的光,是明亮的,暖色的,是将要陷入回忆的一种恍惚的感觉。
而结尾的光,变成了冷色调。
也预示着这个故事的结局,将是一场大悲剧。
时隔多年,两个人又一次说起《思凡》里的那段念白: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而程蝶衣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他又一次把这句话念错了。
那就像是一个梦醒的时刻。
五十年一觉虞姬梦,到了这一刻,终于要醒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他所爱的京剧,没落了;他心心念念的从一而终,也无从实现了;而他眼前的这个霸王,也已经垂垂老矣。
而最痛苦的是什么呢?
最痛苦的是,他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他被强行改写的性别意识,以及因此被赋予的虞姬的宿命,这一切,原本就是谎言。
没人当真的,只有他当真了,因为他太天真。
那这样的人,不死才奇怪。
因为这个世界,容不下这样的真。
于是,程蝶衣拔剑自刎,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幻灭,而拒绝虞姬的宿命。
相反,他真的迈向了虞姬的宿命,从而成就了自己矢志不渝的天真。
尽管他没能做到对霸王的从一而终,但是他做到了对自己,对自己的那份“真”的的从一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