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芥子，森罗万象 (original) (raw)

操着蹩脚英文的华人街大婶秀莲（杨紫琼饰），蓬头垢面在洗衣房的楼上折腾堆积如山的报税收据时，我是绝没想到万千个平行宇宙，光怪陆离的森罗万象会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排山倒海而来。

科幻电影或者好莱坞主流大片看多了，故事的标准流程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出来。皮肤完美的主角，规律而尴尬的美式幽默，慢镜头逆光下的合家团圆，再来点宏大音乐配合着宇宙啊黑洞啊华丽武器啊，一大锅煮好了端上来，哦对，还得加上一两个在种族大团结的最外沿陪笑的亚裔配角。这种文化输出简直搞得人胃口全无。

所以当看到杨紫琼大姐脚蹬杂牌红色运动鞋，身穿暗花格子衬衣配猪肝色棉背心，素面朝天顶着眼袋和老人斑出场时，我心里顿时觉得有戏。女神敢把自己整的这么接地气，绝对是对故事自信到了顶点。

于是，开场故事极为接地气，控制欲极强、极其唠叨并毒舌的初代移民母亲和操着流利英语的二代女儿，大概是每个老派移民家庭ABC的童年噩梦。据我观察，老一代华裔移民的父母似乎都有着异常强大而顽固的控制欲，自己永远不曾融入这个大洋彼岸的陌生文明，而且生怕一不小心，孩子就会被美国文化卷跑了。而可惜的是，往往抓的越紧，孩子就跑的越快越远。倒是新一代的移民家庭更自信从容一些，亲代和子代之间不太容易出现巨大的认知裂痕。

讲华裔移民家庭的矛盾与温情，最忌讳诉苦叙事。这个电影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一切表象都是亚洲式的细腻幽默和脑洞大开的科幻想象，间缀设计精彩的港式打斗。没有一个情节屈服于主流好莱坞电影的媚俗，倒是有很多标新立异的尝试（比如说在那个长着香肠手的平行宇宙里，秀莲和她的死对头白人大婶的女同关系描写，肉感的诡异和优雅的美感交织存在）。整部电影环环紧扣，强烈到让人喘不过气。在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情节里，我能感受到整个剧组彷佛燃烧所有的灵感和拼搏，也让这部电影的每一秒钟都远离主流电影那乏味和刻板的陷阱。出演这部剧的演员们，除了杨紫琼和Jamie Lee Curtis两位大咖压阵，其余都是默默无名、长着极为接地气的脸，在好莱坞标准电影里可能连群演都混不上的演员们。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这个社会形形色色的，真实而不完美的人，而不是那些妆容完美，流利说着成串定式台词的电影脸。

瞬息全宇宙在叙事而艺术表现上，如此天马行空地拼命是为了什么呢。

踏过森罗万象的平行宇宙，在一个个脑洞大开的情节和意想不到的幽默中，这部电影其实实现了一个很接地气的情感表达。

1. 华裔移民家庭的矛盾，因极度缺乏自信而控制欲强烈的父母，最终造就了叛逆的孩子。因为恐惧孩子的离去而不肯撒手，最终却依然要面对分离的那一刻。当那老迈而固执的母亲学会放手时，终于得到自由的孩子，究竟会头也不回飞离这个家，还是会停驻脚步，回首看向那渐渐老去的面容呢。

其实不止是移民家庭，每一对父母，终究都会经历对孩子放手的那一刻考验。明明是如此众所周知的道理，电影那细腻无声的铺陈和叙述却沉沉探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戴着干口罩走进电影院，戴着湿口罩走出来。据观察，就连前排抱着爆米花狂啃的几个大老爷们也在默默擦眼泪。

2. 人与人之间，因文化或交流隔阂而产生的恶意。过去的几年彷佛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过山车，从川普到新冠到仇华到战争到中美对立，仇恨被愈加发达的媒体放大。素未平生的陌生人，也可以因为立场和价值观的不同在网络和现实中恶语相向，针对弱势群体的人身攻击更是层出不穷。每每看到负面的新闻，总让人心情低落而麻木。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在这部电影里，仅仅是一部电影，一部本可以让大家吃着爆米花看爽了赚够票房和流量就可以功德圆满的电影，竟然会真诚地让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发出肺腑之言。

在电影的高潮，形形色色的群演们带着不同的仇恨之脸对着秀莲这个华裔女人扑上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这个社会形形色色的，真实而不完美的人，因为交流障碍和内心隔阂，而对心中假想的敌人恶意相向。就在秀莲握紧双拳，准备沉默地继续战斗时，她那个温顺胆怯的丈夫却忽然勇敢地站出来，对着镜头发问——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们不再善意相待？

The Only Thing I Do Know Is That We Have To Be Kind. Please, Be Kind. Especially When We Don't Know What's Going On.

那些歧视，那些不公，那些刻板印象，那些无视，那些伤害。。。无论在哪一个宇宙都真实存在的丑恶，无可避免。从平行宇宙中借来力量与勇气的秀莲咬紧牙关，攥起拳头，坚强而痛快地逐一打了回去。可是，直到电影结束，我脑海中回绕的，却还是她那普通丈夫的一番剖白：

——我只知道我们本应善良。尤其当我们还不明就里时，拜托了，请对彼此善良。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