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重复与差异” (original) (raw)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用一句话概括,《亲密》讲述了一对十分(过于)要好的男孩被恐同(homophobic)的环境拆散的故事。影片开头的第一场戏便是这个剧情梗概的一次排演:看不见的敌人从后面把我们包围。他们人多势众、身着盔甲,而我们只有彼此和脆弱的肉身。三二一我们开始逃跑,沉浸在身体和花簇的相对速度之中而无暇设想我们终将落网。
影片的剧作非常工整,沿着环环相扣的戏剧性链条一路推进。几乎每场戏都传递着明确的意义,许多设计也过分直白,例如冰球运动与男子气概,又如雷米边哭边对利奥拳打脚踢,这决定性一幕之后紧接着雨夜的花田收割,两个没有直接因果关系的场景旨在合成“残忍”一词。从某种角度可以将《亲密》看作传统情节剧,但与那些曲折的冒险传奇相比,《亲密》扎根于日常琐屑之上,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力图展示日常的“重复与差异”。例如四次骑车上下学时双方距离和态度的转变,标志了他们一步一步从亲密到疏远。
《亲密》关乎目光以及目光的威力。影片聚焦两个少年、两个家庭,但利奥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主人公,不仅因为他(带着创伤)幸存,而且因为他是“看”(look)的施动者。海报已为我们揭示出这一点:我们只看见了利奥和他的“看”。借用经典电影理论展开叙事学分析时,戴锦华指出占有视点/视点镜头意味着占有话语权,“人物间的权力关系首先呈现为看与被看的关系”。在此意义上,雷米几乎完全是目光的承受者/“被看”的客体,而仅占有寥寥数个的反打镜头。两人之间的观看关系在花田中的奔跑后旋即被揭示:雷米在专注地练习单簧管,利奥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然后雷米靠在红色的墙上,为利奥的画作做模特儿(联想《燃烧女子的肖像》)。暖红色充分烘托出了亲密感。
但他们即将(被迫)走出封闭(close)的二人小世界——开学了。在一个全景镜头中,两个人踏入校门,然后镜头缓缓拉至远景,以超过 40 秒的持续时间宣告二人之间的亲密要被置于学校这个小社会大群体中的复杂关系网中。这份亲密即将遭受众多目光的检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在开头即用一个小桥段刻画目光的威力:少年们用放大镜玩弄着一只蚂蚁时,蚂蚁的“视角”展示出仿佛放大镜汇聚的不是日光而是目光。被凝视烧死的蚂蚁影射了玛莲娜的处境,也可以喻指利奥和雷米的遭遇。
在性别角色(男子气概)受到规训的传统社会里,女性之间可以亲亲抱抱,但男性之间的——尤其是肢体的——亲密是一种禁忌。表面上是恐同,背后是父权制和异性恋正统的规范下,一方男性会被视作女性化/降格,从而对男子气概构成威胁。当雷米躺在利奥身上小憩时,利奥向画外说笑的同学们看去,因为惧怕异样的目光,他躲开了雷米。影片没用过多笔墨渲染二人遭受的恶意,但点到的两三处都简洁高效。在被骂 faggot 之后,利奥闷闷不乐地走在楼道里。刚刚挑衅的男生在后景虚焦处有说有笑,面目和话语模糊。短短数秒,那种仿佛身边所有的笑声都是在嘲笑自己的忧虑和恐惧足以溢出银幕,想必所有敏感的灵魂都感同身受。
尽管对雷米的正面聚焦较少,我们足以感受到他其实比利奥更纤细更脆弱。影片还暗示了他的抑郁倾向。如导演所说,利奥代表了对规范的遵从(conformity)。影片的复杂在于它没有将悲剧全部归咎于不够友善和平等的环境,角色有各自的问题和挣扎。虽然不好怪责受害者,但既然雷米可以对流言蜚语满不在意,因为他只在乎利奥,利奥是不是不必那么自私和绝情?当然这是用成年人的眼光要求 13 岁的孩子了。
情绪被煽动,但感官没有被激活。影片虽然不乏运动中的身体(奔跑、骑行、打闹……)或相互依偎的身体,但依旧是在保持着距离观看它们。我们没有感受人物的身体、和人物的身体一同感受,换言之,镜头和身体之间没有亲密——真正的亲密。视界政体(scopic regime)的危险之处在于观看关系中内含的控制与支配的权力秩序,而触感视觉(haptic visuality)的话语高举感官的大旗反叛经典电影实践与理论中主导的视觉中心主义和理性主义。作为精彩演示观看和观看关系的典范,希区柯克的《后窗》揭示了偷窥/凝视有赖于距离(distance),而触觉的激活是以邻近(close-ness/proximity)——特写下纤毫毕现的纹理和质地(texture)——为前提。
Beau Travail (1999),特写镜头下跳动的脉搏
摄影上,影片多用浅焦和较紧的取景,聚焦少年(主要是利奥)的心绪。限制一个狭窄的清晰视域的同时,制造了一个广阔的画外(或曰不可见的)空间,那里盘踞着不可见的敌人,威胁着焦点上不安的少年。有趣的是,当利奥和雷米再次玩起“假想敌”的游戏时,利奥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们其实并不在我们身后。”对于利奥来说,敌人并非一直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它可能从任何方向以任何面孔随时袭来。恶意会(已)显形。画外如幽灵一般纠缠并侵扰着画内空间。影片如是建立起一组可见/不可见、画内/画外的动态关系。
父亲和兄长在虚化的后景,母亲在画外音。空间被局限于利奥的自我。
甚至到了影片第二章,其中一个主角被绝对地放逐到了画外空间,以其缺席而在场(套用戴锦华爱用的文字游戏)。讽刺的是,对于班上这样的边缘人来说,他的缺席比他的在场要更惹人注意(每周的追悼班会)。影片第二章正是关于一个人的“不在”如何牵动着所有身边人的“在”的状态。利奥最后轻声说的“我想他”若按法语的字面义直译即“我缺少他”(“Il me manque.”)。尽管永远地失去了身体上的亲密,利奥也许从未在心灵上如此贴近雷米,后者的缺席深深刻入他的存在方式。
影片企图回到生活的原本轨道,但画内的日常已是被画外的一切染指了的日常。在后半段,利奥独自继续着上学、冰球训练、帮家里干活……但看似相同的流程与前半对照叠出的细微不同暴露出回避创伤的失败,不然为何护甲在身却不断跌倒?邻近暑假,利奥坐在一旁看着同学们伴着音乐狂欢,微微左右张望,眼神飘忽不定。最末,利奥独自奔跑穿越花田后回头望向画外,影片再次以十余秒的镜头展示他摇摆的目光。要知道在影片前半段,利奥的目光总有一个明确坚定的指向,即使是越过人群或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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