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昌平诞辰97周年,删减不掉的情欲与暴力 (original) (raw)

深焦DeepFocus 评论复仇在我

2023-09-15 20:15:23 已编辑 北京

编者按 ·

今天是日本电影大师今村昌平诞辰97周年。今村昌平生于东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被黑泽明的早期电影深深打动,他想成为黑泽明的学生,但没有成功,却成为了小津安二郎的学生。今村昌平与小津学导演并受到小津美学观的深刻影响,但今村昌平的电影哲学却与小津安二郎截然不同。

成名后,今村昌平的作品主要表现人的贪婪和从中产生的暴力,其影片擅于描写性爱,女主角无论是大牌小牌,大多数要裸露上演。在长达50年的创作生涯中,今村探究了日本的底层社会和日本意识。他展现的不是游客友好视角中身为战后亚洲经济强国的日本,那片有优雅和服、静谧之禅、和谐儒家社会等级的土地。相反,他在银幕上呈现了一个充斥着妓女、皮条客、小偷、农民、中产阶级春宫片制作人、连环杀手和萨满的世界。这才是他淫秽、粗俗、情欲的电影里非常“真实”的日本。

今村昌平两次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分别为1983年的《楢山节考》和1997年的《鳗鱼》,他也是亚洲唯一进入“双金棕榈”俱乐部的导演,这一纪录至今没有被打破。今天,我们通过今村昌平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复仇在我》的影评纪念这位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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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在我

导演: 今村昌平编剧: 马场当 / 佐木隆三主演: 绪形拳 / 三国连太郎 / 日向铃子 / 倍赏美津子 / 根岸季衣 / 小川真由美 / 清川虹子 类型: 剧情 / 犯罪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语言: 日语 / 英语上映日期: 1979-04-21(日本)片长: 140分钟

本文最早发布于CC官网。

译者:徐佳玮

无论你从什么角度定义日本新浪潮(毕竟可以阐述的要点很多,且涌现于五、六十年代的这批知名影人甚至横跨老、中、青三代),今村昌平毋庸置疑是一位关键人物,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非典型人物:与众多资质平庸的艺匠不同,他是一位尖锐的艺术家;置身于悲剧书写的风尚之外,他创作着通俗喜剧;他有着深入骨髓的愤世嫉俗,但同时又是一位注目于人间烟火的荒诞主义者。当这位两次问鼎金棕榈的电影人于2006年以79岁高龄辞世时,战后一代电影人差不多均已与我们告别——他们总能够准确攫取到日本社会中现代性与所谓的“日本性”之间的冲突时刻,而如今只有铃木清顺、市川昆与大岛渚还健在。今村昌平或许是其中最难分类的一位电影人,因为他不屑于类型创作,而热衷于社会批判。同时,他刻薄的幽默感也足以使之独树一帜。

今村昌平本是医生之子,后来在制片厂里跟着小津安二郎做学徒,但很快他就厌倦了小津克制而沉静的修辞风格。实际上,今村昌平一直以来都像是日本的萨缪尔·富勒,热衷于书写工人阶级的毁灭与原初的冲动。他的作品多以嘲弄的姿态打破各色禁忌,比如《猪与军舰》(1962)、《日本昆虫记》(1963)与《人类学入门》(1966),它们使得今村昌平在世界范围内名声大噪,并且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日本战后图景:这是一处藏污纳垢的鼠穴,其间满斥着投机主义、贪婪、欲望、暴力,依傍着美国人的下流营生。(这种描摹在1968年那部近乎三小时的《诸神的欲望》中达到了极致,它史诗般地描绘了一座隐秘岛屿,而这座疯狂的岛屿充斥着近亲繁殖与迷信行为。)

《复仇在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现代日本社会中的道德污点,其叙事横跨战时与战后,通过一个连环杀手的成长与堕落展现这个国家所自憎的罪行。这是一部典型的今村昌平式电影,因为它处处都避开了惯例符码的捆绑:这是一场社会心理学批评?是一部关于连环杀人案的惊悚片?是一部日本式黑色电影?还是一出黑色闹剧?在开场的几分钟内,我们看到槚津严(绪形拳饰演)无缘无故地突然用锤子攻击了自己的同事,然后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为何如此?槚津严随意杀人、逍遥法外的漫长生涯乍看之下符合了类型片的简单模式,但对于今村昌平而言,故事绝非纯粹是情节的连缀。

在反复横跳的非线性叙事之中,我们一开始将槚津严视作一个反社会青年,他长久地反抗着他那恪守陈规的、信奉天主教的父亲。后来他长大成人了,成为了一个躁动的异端,踩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生活,与洛乌·卡斯特尔在贝罗吉奥《口袋里的拳头》(1965)中所饰演的狂躁少年并无二致。但如果你以为你已经洞悉了这个角色,你就错了。这部致力于刻画槚津严的心理进化历程的电影让我们看到他在被捕之前是何等的狡猾——他令人信服地假扮成了一个正在旅行的大学教授,潜入了大阪的一家旅店,闯进了店主一家的生活。不久后,他又实施了一次杀戮。

今村昌平既不追求卖座,也不意图展现公正,只坚持鞭挞着本国的国族性——自控、冷静、伪装。这部电影中充斥着乞求冷峻的民间正义来施加复仇的事件,我们所见到的每一个家庭的内部都满目疮痍,腐坏早已根植其中。槚津严被他懊丧的父母包办了一桩婚事,但在他第一次出狱后,他那极有可能已精神失常的妻子和他痛苦挣扎着的父亲上演了一出诡异的、近乎乱伦的“双人舞”。此前,他们还残忍地烫死了一只狗。(“你非得生擒他不可吗?”在警方追捕槚津严时,他的妻子对前来问话的警察如是说道。)

槚津严在大阪所借住的旅店里的一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中包括一个将所有贷款都花在妓女身上的贪心嫖客,他有一个姘头,名叫阿春(由扎起头发、楚楚可怜的小川真由美饰演),整日被殴打且牢骚不断;他还有一个坏脾气的老母亲(由晴川虹子饰演,这是她长达六十六年的职业生涯中的又一力作,此外她还与成濑巳喜男有过多次合作),她不仅偷窥每个人的房事(包括自己的女儿),还曾经杀过人。这部电影(同时也是槚津严的)最紧张的时刻莫过于当阿春和她的母亲发现他们当中那个文质彬彬的学者实际上是通缉犯的时候——然而他们决定串通起来,一同掩盖他的身份。当阿春那暴虐的主人愤然殴打她、在她母亲面前强奸她时,那老妇人不得不跳到槚津严面前,阻止他抓起屠刀,由此安定局势。

“该死的天主教徒!”镜头闪回到1938年,有人这样吼叫道。而槚津严的父亲则在试图反抗将少数群体视作剥削目标的帝国军事化运动,尽管与此同时,军队正在中国东部浪费军力。今村昌平未曾让这种不公义遭到报应,尽管这部电影的标题实际上出自《罗马书》第十二章。在这部电影中,天主教义像是空中弥漫着的一股怪味,它那些关乎礼节、罪愆、忏悔、仪式的怪异惯例在此与其说是虚伪的,不如说是突兀的,毕竟它与本不相容的日本清规戒律结合在了一起。并且日本在投降与西化之后所遭遇的精神破产也使之显得格外吊诡——这也是导演在自己的作品序列中所不断表现的。今村昌平在其他场景中也从未让我们遗忘这种矛盾,比如槚津严在嫖娼时很少不在脖子上挂着十字架。

今村昌平可以同弗里茨·朗、布努埃尔、富勒、道格拉斯·瑟克、克劳德·夏布洛尔归到一类,他们都是“善于讽刺的客观主义者”。《复仇在我》绝不会花费一丝气力去施予怜悯、符合礼仪、作出阐释。今村昌平对于传统象征意象的使用只能被视作是一种蓄意的嘲弄——槚津严早先那些酣畅淋漓的随机杀人场景都被设定在了春季(译注:原片设定为10月18日,是秋季而非春季,此处为作者笔误),茂盛的柿子树成为了显著的意象(柿子在日本文化中意蕴丰富,象征着复苏、友谊、爱情之类),而当他被囚禁在阴冷的监狱里时,光景则是一片凄惨。与小津俨然有序的房间截然不同,今村昌平电影中的室内空间(这在日本格外重要)也显得极其逼仄与混乱。(早先,警察问话的时候曾被一对年迈的旅店住客打断,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但他们毋庸置疑是小津《东京物语》中那对前来探望的老夫妇。)

今村昌平是愤慨的,但他并非那种匠气十足的创作者:从第一次凶杀,到最后一次勒杀后偷偷擦去受害者大腿上的精液,槚津严的谋杀自始至终都被拍得那么随意,镜头不厌其烦地迎面赶上,在臂力范围内进行拍摄,从不会被音乐打断。今村昌平的影像处理中蕴藏着冷酷的伦理规范,这种倾向在弗里茨·朗与希区柯克的电影中也可窥见一斑,就像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后的卡通动画一样,明目张胆地剥削着人物。强加的死亡与暴力在今村昌平的电影中不仅被当作奇观来观赏,还被视作是存在的真相、荒诞的症结。

就像达菲鸭曾说过的那样——谢谢你给我的酸柿子,兄弟(译注:这句话出自1953年的元动画《混乱达菲鸭》,语境为达菲鸭抱怨将他创造出来的画师一直与他作对)。但上帝似乎并不会使任何人遭到报应。那么,究竟怎样的罪行才会被惩治呢?在槚津严被处刑后,他苦闷的妻子和他更为苦闷的父亲试图将他的碎骨撒向大海,但碎骨却倔强地凝结在了半空中,拒绝就此消逝。而后,电影结束了。在一个如此奇特的时刻中,《复仇在我》成为了一部个人主义式的作品,对宏大的文明做出了萨德式的反击,表露着对文明礼仪的拒斥。尽管并未公开表明,但今村昌平显然共情于日本的那些反叛者,这些被毁灭的人们更多地尊重着自己的欲望,而非那些令人窒息的公共规范。如果在槚津严的故事中真的存在复仇的话,那应该是对生在日本、长在日本的屈辱做出复仇。

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在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今村昌平自己的艺术人生却是美满的:在他年过七十之际(此前他在1989年创作完《黑雨》后陷入了八年的创作空窗期),他与他已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共同创作出了三部最畅快也最可怖的电影——《鳗鱼》(1997)、《肝脏大夫》(1998)、《赤道下的暖流》(2001)。他的愤世嫉俗并未消弭,但他的心境变得开阔了起来。《复仇在我》对日本社会做出了如此鲜明的尖刻摹写,但此时他却采取了更为温和的方式,不过仍旧热衷于描绘人间这座庞大的动物园中的众生百态。

原文链接:https://www.criterion.com/current/posts/479-vengeance-is-mine-civilization-and-its-discontents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