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人为什么会选择一键删除人世间的记忆? (original) (raw)
2024-01-11 15:11:38 已编辑 福建
电影为了凸显母爱的牺牲,死去的母亲本着为女儿好的目的,请求阴间使者让自己“通灵”,和女儿进行最后的晚餐,顺便说说体己话。世上没有免费的运营商,“通灵”的代价就是母亲关于女儿的记忆会被一键删除。母亲犹豫都不带犹豫的,只要为女儿好就行。这或许就是东亚母亲的通病,没有自我地一味牺牲,以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能治好儿女的毛病。
当我们在被伟大的母爱感动得痛哭流涕的时候,有没有认真想过,母亲一键删除和女儿的记忆——某种程度上也是删除自己生前的全部记忆,毕竟女儿是母亲生前的太阳,是母亲生命活动的全部逻辑——这也许并不是上天的“残忍”,可能是一种类似“好生”之德的“好死”之德?
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测试,题目是你以为已经死掉的人,复活回到你的身边,下面哪些选项会让你认为是“同一个人”呢?这些选项包括:记忆和人格都相同、只是肉体改变了的人,肉体不变、但是被设定了相似记忆与人格的人,肉体和记忆都相同、只有人格改变的人,等等。你会发现,缺少了记忆、人格、肉体的任何一个项,你都无法将其当作生前的“同一个人”。这个题目的设计者声称是以此让我们理解“人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同时我觉得这个测试也在告诉我们,“死亡”的内涵是什么。
人类的本质就是此在的连接,我们生活于同一个世界,我们可以进行意向的互通,我们成为彼此存在的印证。而“死亡”意味着人和人之间连接的彻底中断。活着的人虽然可以不断发出信号,但是永远只是单向输出。我们意向的“他者”永远失联了,关于和死者的连接,我们知道永远不会再和生前一样完整。我们再多的求索,本质上和精神病患者的“臆想”一样,只能沦为自说自话。
我们生命中的告别、失恋、决裂,本质上都是连接的中断,有些是暂时的、有些是“永久”的(加上引号,是因为只有死亡才具有对这种中断的最终决定权)。这些中断其实就是对死亡的演练。在态度上,我们对包括死亡在内的连接中断,出于自愿的会认为是解脱和新生,出于被迫的则会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各种生存哲学都在不遗余力地以生者视角,将死亡(和死者)进行各种自圆其说的超越性图解。
推己及人,代入到死者视角,他们会怎样看待我们?我们知道生者和死者之间的绝望之处在于连接的中断,我们的求索因为没有反馈所以是无效的。如果按照同为人类的思维来假设,这一绝望的事实对死者也适用。作为死者,按照“人”之常情,他们也会执著于和生者建立连接,但是很快他们也会和生者一样,因为反馈的失效而接受生者已经“死亡”这样一个事实。“死亡”,作为一个暗含“双向连接的中断”这一语意的词汇,不仅对于面对死者的生者是有效的,对于面对生者的死者也同样有效。
对于死者而言,除了接受这一连接永久中断的事实外,与生者相比,还要接受另一个更残酷的事实。作为曾经的生者,死者此刻拥有的是双重的身份(死者可以是曾经的生者,但生者却只能是将来的死者),所以掌握的是双重的信息。除了前面提到的与生者的永久中断外,死者对另一个事实了然于心,即他们想与之建立连接的生者,永远不会知道死者处于怎样的世界,而他们对生者的世界有所掌握。死者至少还知道生者有过求索,生者连死者有没有求索都不知道,设想反馈更是雪上加霜。这是作为曾经的生者这一身份带给他们的信息,与生者相比,这种多出来的的信息差并不是一种优势,相反是一种难以摆脱的负累。死者与生者相比,更了然于彼此这种连接的无望。所以面对亲人即将离世,生者如果能够代入死者的话,会发现死者的的绝望更甚,生者尚存有对方能够知晓自己绝望的奢望,而死者只能领受存有这种奢望的绝望。
作为信息茧房里的生者,对死者的世界一片无知,这种无知却不是一种劣势,这使得他们能够设想各种方式,来安放自己的意向,这也是前面提到的生者对死亡(和死者)各种自圆其说的超越性图解得以可能的原因。死亡虽然阻断了连接(同时不是生者此在的全部连接),但并没有阻断生者连接的意向(同样也不是全部的意向),只要彼岸仍是未知数,这种对死者意向的安放就不能说是虚妄。就好像飞机失事后仍未见到亲人的尸体,就仍旧可以期待无数种相遇的可能。
而作为掌握信息差的死者,了悟于曾经生活过的人世间的全部真相,其中就包括生者对彼岸的一无所知。这种无知对于生者来说,是慰藉借以行走的拐杖。但对于死者来说,这种无知因为人类发明的辩证法,此时已然换算为已知,这种已知是绝望的确认,预示着他们的意向标的只能是一片虚空。对于他们来说,人世间纷纭的记忆,就好像囚禁他们的幽闭的密室,遗忘是唯一的钥匙,所以他们必须一键删除人世间的记忆(科技不发达时代叫“喝下孟婆汤”),然后才能获得他们的解脱和新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对于死者来说,“好死”之德是类似于我们的“好生”之德一样的东西。
回到电影。对于母亲来说,一键删除关于女儿的记忆,并不见得是坏事,除了上面分析到的客观层面的原因外。从主观上来讲,女儿和她的连接早已中断,只是她一直没有领悟到(或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那些没有接的电话、站在门外没有跨进去的脚、毕业照片时没有和你挨在一起的合影、对你想和她好好吃一顿晚饭这一邀请的拒绝……在母亲一再释放的连接邀约中,女儿早已在心里将自己设置为“死亡”模式,她对于母亲仅仅是“幽灵”一般的存在:看着母亲和老姐妹谈论自己,自己站在门外不发表任何意见,然后悄悄离开;看着麦当劳店里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失神落魄地意识不到手里的甜筒渐渐融化,也没有走进去。这和母亲死去后重返人世间的休假何其相似。所以,母亲和女儿的诀别并不是发生在突如其来的生理死亡,而在更早的时候。这一次只是让母亲双重确认一下这个事实,并将自己手中的那个离线的决定键痛痛快快地摁下。
这样看的话,母亲做出一键删除记忆的决定,更像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断舍离,一次脱胎换骨的觉悟,当连接不可能和不值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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