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最暴力,让我想起最辉煌的华语电影 (original) (raw)
2024-05-28 20:36:25 已编辑 北京
作者:奔兔吉尔
一只奔跑的兔子
郑保瑞导演的《九龙城寨之围城》在五一档登陆内地院线,在此前公布的2024年戛纳国际电影节入围片单中,本片入围了午夜展映单元。影片改编自余儿原著小说《九龙城寨》,故事讲述偷渡来港的落难青年陈洛军(林峯 饰)误闯九龙城寨,因缘际会在此结识了信一(刘俊谦 饰)、十二少(胡子彤 饰)、四仔(张文杰 饰)等一众好友,兄弟们以龙卷风(古天乐 饰)马首是瞻,奋力抵抗对城寨虎视眈眈的大老板(洪金宝 饰)及其爪牙王九(伍允龙 饰)。期间,关于陈洛军的身世之谜,又牵扯出当年父辈们的一段江湖往事,一场关于新与旧、夺寨和守寨的恶斗正蓄势待发。
电影以九龙城寨为故事背景,长久以来,这里都以「黑暗之城」的恶名为人熟知。该地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宋朝,时称「九龙寨城」,用以抵御外敌。近代,因清政府多次签订割让条约,城寨曾被划入英国殖民范围内,由于遭到当地居民强烈反抗,英国借机驱逐驻守清兵,引发清政府不满,李鸿章通过外交抗议迫使英国撤兵,但软弱无能的清政府未能继续派兵驻守,九龙城寨便成为一个无政府管辖的特殊之地。二战后,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此聚集。期间,英国政府曾企图再次进入城寨,仍遭到居民抵抗,九龙城寨就此成为传说中英国政府不想管、中国政府不能管、香港政府不敢管的「三不管地带」。
解放后,大量难民偷渡来港,因缺乏合法身份,法外之地的九龙城寨便成为这些人落地生根的绝佳选择,与此同时,帮派分子为逃避追捕,同样将城寨视为避难所,而一些没有营业资格的医生或商贩,也纷纷跑往此地求生。随着三教九流的涌入,城寨居住环境愈发恶劣,杀人越货的犯罪活动也与日俱增。直至1984年,中英两国签订《中英联合声明》要求处理香港问题,城寨的清拆亦开始提上日程,到1993年,九龙城寨正式成为历史。因此,在许多人的认知中,这里曾是滋生邪恶的犯罪温床、男盗女娼的人间魔窟,各路人马扎堆,各色帮派林立,烟馆赌摊遍地,毒档鸡窦通街,可谓黄赌毒俱全。
但九龙城寨又不只是一个举世闻名的贫民窟,或已消逝的一处城市地标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它始终承载了人们的文化想象,它既是赛博朋克大都会的参考对象,《攻壳机动队》中,巨型飞机驶过这里纵横交错的老旧建筑群;它又是《城寨出来者》、《省港旗兵》等电影里的警匪斗兽场,正邪于此交战,豪情万丈的悍匪最终沦为横尸街头的老鼠;它还是漫画《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中「九龙财宝杀人事件」的案件背景地,乃至电子游戏《港诡实录》里「鬼妈妈煮饭」的都市怪谈源头......
好似谈及九龙城寨,大家难免会想到它最灰暗、最猎奇的那一面,但事实似乎有所出入,研究九龙城寨的著作《黑暗之城:九龙城寨的日与夜》便指出,罪恶之城和三不管地带之传言皆为谬见,城寨内的罪案率其实并不比城外高,而对于居民来说,城寨更多只是一处平民之地,警察会定期巡逻,部分单位有合法的水电供应......但这并不意味着关于城寨的黑暗传闻就皆为虚妄,这里的确存在三合会活动,但自成运转体系,就像电影中呈现的那样,意外闯入城寨的陈洛军一转头,漆黑的街巷,道友正匿埋黑暗一隅默默追龙,一切静谧而和谐,宛若家常便饭。
事实上,城寨内最多的是无牌牙医诊所,郑保瑞便忆及自己唯一一次与城寨的联系,即是母亲带着自己牙崩的姐姐前往城寨补牙。《九龙城寨之围城》的观众请务必不要错过片尾,在电影展现完猎奇暴力的城寨江湖后,伴随着片尾字幕,城寨生活化的一面悄然登场:食品加工厂、鞋匠铺的工人默默劳作着,居民间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普通商贩们的工作环境、居民们的生活日常尽现眼前。
《九龙城寨之围城》虽改编自余儿的小说,亦受到司徒剑侨的改编漫画影响,导演郑保瑞和监制叶伟信此前皆有拍摄漫改作品的成熟经验,今次也将这些经验运用到这部电影中来,好比并不存在于原著中的一场用打麻将写兄弟情,便是由叶伟信巧妙设计出来,用喜剧感写出男人间的浪漫。而此次创作,更显露出二人作为漫画迷的狂热一面,叶伟信便找来漫画家乔靖夫客串既斩得叉烧又劈得友的高手借以自肥,而郑保瑞则力求拍出漫画式热血打斗效果。
因为脱胎自小说,电影中的「九龙城寨」已然是一个高度架空的虚构空间,但电影依旧带着创作者基于现实的情感投射和实地想象,无论是从历史语境,抑或现实处境,九龙城寨都像是香港的缩影,这里看起来混乱无序,但一切仍然有其独特的运行法则,副标题「围城」更让人想及钱钟书同名小说的内涵: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恰与彼时香港的困境如出一辙。而港人对香港的态度,则似电影中城寨四子的情感取向,中英政府签订条约,城寨即将要被拆除,可即便时代变了,他们仍然要默默守卫家园。
除了对于九龙城寨场景的高度还原,电影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酣畅淋漓的动作场面,眼花缭乱的作战兵器和邪典怪奇的打斗场景,堪称香港动作电影奇观的百科全书,从张彻式的兵器对垒(《独臂刀》)、群像少年英雄(《四骑士》)、断手断脚的残障复仇者(《残缺》),刘家良式的生吞炭火(《神打》)、找罩门破神功(《洪文定三破白莲教》)、怪力乱神邪斗邪(《十八般武艺》),到成家班的肉身下坠(《A计划》)、巴士追逐(《警察故事》),洪家班的围追堵截(《省港旗兵》)、擒拿控制(《僵尸先生》)、泄气破功(《僵尸叔叔》)、绳缚缠斗及吞剑制敌(《尸家重地》),再到甄家班的小刀突刺(《杀破狼》)、背摔寝技(《导火线》)以及困兽之斗(《追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谷垣健治既出色地设计出代表老中青三代不同感觉的动作路数,又为观众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港产动作脉络,借助虚构小说的广阔改编空间,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兼容拳拳到肉和飞天遁地的不同视觉风格,将城寨故事涉及的黑帮江湖和功夫片「复仇电影」之传统共冶一炉,着实艺高胆大。
电影虽以「九龙城寨」为题,但戏肉却在「八十年代」,那既是香港电影黄金年代,亦是郑保瑞那代人的成长年代。电影以此为背景,在年代还原上不遗余力,从卢海鹏爆肚趣剧、生力啤广告、已改名的《龙虎门》漫画(原名《小流氓》,因1975年「不良物条例」禁止香港漫画出现血腥暴力场面,于第99期改名,八十年代仍然风靡)、张国荣的《Monica》等流行文化,再到类型理念上更强调本土意识、刻画拳怕少壮、鼓励青出于蓝的「弟子为师长报仇」(如描绘岭南武林的《败家仔》,有别于源于北方词汇「小子」、时常描写主角受辱学艺复仇的「小子电影」),通通盛行于八十年代。
郑保瑞既缅怀它,又挥一挥手向它作别,转头告诉新世代,前辈的荣光与阴霾都与你们无关,带有明显言志目的的一场戏便是结尾盂兰盆节龙卷风的「回魂」,如若从动作片的历史脉络来看,龙卷风的气流上升(七十年代李小龙登楼闯塔)和陈洛军的天台下坠(八十年代成龙从商场、钟楼跌落)恰是两个世代间的交接与传承,龙卷风将陈洛军送回天台,让四子得以携手制敌,前辈可提供庇护,但新世代必须亲自破除前人建立的神话,才能建立属于自己的新秩序。
正因如此,连片尾曲也有其寓意,《风的形状》既可以是对于前辈们的致敬,亦可以是对新世代的赞颂。「德宝」创始人之一的岑建勋曾是八十年代影坛猛人,可如今闪耀的却是岑宁儿。看吧,离开了父辈光辉,新世代同样在迎风歌唱,不是吗?
郑保瑞时常被人称为「暗黑作者」,只因他的戏总是很极端,出道即拍藏尸和乱伦题材,大胆之余又总是踩界,有一些很边缘的视点,好比《热血青年》一反「捐血救人」的公益呼唤,竟以好心没好报的「捐血害人」为核心主题,又或是《车手》颠覆以往赛车电影对速度的极力追求,转而选择以斗慢来标新立异,虽然他的离经叛道并非次次奏效,好比《大闹天宫》彻底抛弃孙悟空的反抗精神,将大闹天宫的故事描写成一出英雄惨当棋子的警匪童话,但至少观众能从他的创作中,看出他一次次勇于挑战常规、质疑权威的可贵勇气。
《九龙城寨之围城》令人眼前一亮的其中一处便是在处理江湖片「家恨」时的果断态度,当陈洛军受到父辈血海深仇的波及时,他率先对血缘带来的利害关系表示唾弃,对父权制影响下不合理的父债子还做出大胆反抗,表示自己与父亲无关,正因传统价值观中与家庭共进退的责任感消失,当狄秋(任贤齐 饰)打上门来寻仇时,陈洛军能够以无所谓的态度全力迎战,而未继承到半点父亲昔日将对方灭门遗留下来的罪恶感,相映成趣的是即便他一次次被击倒在地,他仍坚持着一次次重新站起身来,这份坚强求生背后的惊人意志力同样丝毫看不见同类题材中主角延续家族香火的被动任务,他的求生欲完全出于自身对生的渴望,而不再与他的家庭产生任何关联。
换言之,新世代们已无需再因为他们的出生背景而承担本不属于他们的压力、乖乖接受命运的摆布,他们大可以勇敢做自己想成为的人,而此时的「家恨」亦悄然滑向「国仇」,当城寨之子的过去竟意外与港城的处境产生高度重合时,那种对血缘关系的严重漠视和急切否认便显得意味深长。无论如何,这些设计无疑让人看见郑保瑞对儒家伦理的怀疑、对于冤冤相报的讽刺、对英雄宿命的思考以及对于城市身份的审视。
他也总是在强调一种通过剥削获取的等价生存权、一种兽性与人性的博弈,好比《爱·作战》中家锐牺牲自己救回妻子靖侬;《狗咬狗》中孕妇中刀倒地迎来新生儿出世;《意外》中误杀好人的「大脑」受下复仇一刀;《杀破狼2》中志杰贡献器官拯救阿猜爱女;《智齿》中斩哥中枪后道出对王桃的原谅......
而到了《九龙城寨之围城》,我们仍然能看到这熟悉的一幕,这首先出现在父辈之中,龙卷风与陈占(郭富城 饰)这对老友达成「两个只能活一个」的共识:无论谁活出走出大门,都必须完成答应对方的条件,最终看似是龙卷风获胜,陈占用自己的死换来妻儿的存活,但龙卷风却将要在日后为守护这一诺言付出血的代价,于是这份生命置换便顺势来到前辈与后辈之间,面对大老板和王九等人对城寨的入侵,龙卷风的献身让城寨四子得以幸免,为了能让后者顺利逃脱,龙卷风不惜以血肉之躯守住大门,任凭王九千刀万剐仍紧缠不放,是老一辈的死换来了新一代的生。
香港国际电影节曾以学者大卫·波德维尔对香港电影的著名评价「尽皆过火,尽是癫狂」来描述郑保瑞的创作,《九龙城寨之围城》亦不例外,无法开门的王九变得歇斯底里,他拿过锯子,凶相毕露:「连手都给你锯掉!」整场戏虽没有选择用画面直击王九锯手鞭尸的残忍画面,但仅通过那种对于极端暴力的言语描述,便足以让人感受到港产片久违的那份暴戾过火。
但郑保瑞又是善良的,在那些以命换命、等价交换的背后你总能看到基于「情」字的感性一面,好比《爱·作战》中奋不顾身的夫妻之情、《怪物》中走火入魔的伟大母爱、《狗咬狗》中由犬至人的爱与尊严、《大闹天宫》中痛定思痛的自省牢笼、《杀破狼2》中排除万难的如山父爱、《智齿》中消解仇恨的互相救赎,或是近期《命案》中留疤醒觉的真诚鼓舞。
《九龙城寨之围城》对男性情谊的刻画尤其浓墨重彩,无论是师徒间的相互信任,抑或兄弟间的彼此支撑,皆因存在着足以超越生命的真挚情感而熠熠生辉,港产片在描绘男性江湖的牺牲动机时经常语焉不详,好似为何讲义气之理由就算空空如也,整条情感线也能顺利运转,但郑保瑞今次却试图从「人」的一面赋予角色们前仆后继拯救陈洛军的行为些许合理性。
在电影中,龙卷风被塑造为一位城寨中唠叨的大家长,他事事关心,处处留神,且愿意给予每个人平等的生存机会,他将信一视为接班人,即便是死前仍笑劝对方做老大要懂得坚强,他也曾救下十二少,换来后者对他的绝对尊重与崇拜,而他的病症秘密只存在于他与四仔二人之间,那恰恰基于他们彼此信任的无言默契之上,因此除了四子之间本身存在的友谊,众人对龙卷风的信任同样起到决定性作用,于是当龙卷风将保全陈洛军视为首要任务时,便能够迅速获得其他三子的积极响应及全力配合,即便牺牲性命亦在所不惜。正是这种基于「人」的尊重与信任,让这部戏的情感动机变得真实可信。
「城寨的气味,普通人闻到,都掉头走了。」龙卷风如是说。郑保瑞迷恋影像上的垃圾美学,垃圾的腐臭让他电影中的地域看起来总是带着随时迸发、难以预料的破坏力,而生存在垃圾之城上的人也总是带着奋力求生的信念感,恰如表面环境恶劣、臭气熏天的九龙城寨,实际内里却生存着一群热血勇敢的战士,充满了励志精神和人情味。原著作者余儿曾一度担心历来暗黑的郑保瑞执导筒会令这部戏沾染上灰色,于是要求对方无论如何改编都好,至少要保留下一份阳光积极,而结果并未令他失望,《九龙城寨之围城》的结尾是极其温柔的,鏖战过后,四子从城寨望向远方,纵使已近黄昏,可夕阳始终无限好。
- FIN -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