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轮回与复返天真：《鱿鱼游戏》的游戏哲学 (original) (raw)

2025-01-05 22:58:21 已编辑重庆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既然自然是非道德化的，一个问题摆在了赫胥黎面前——人类在宇宙中最基本的位置不再是略低于天使，而仅仅是略高于灵长类的动物，那么人类的伦理行为如何可能呢？——《从卢梭到尼采》(美) 弗兰克·M.特纳 (Frank M.Turner)

看完了《鱿鱼游戏2》还是很喜欢这部，浅唠一下，也算是献给剧中我半数韩圈自推。

看的时候一直在想《危险的达尔文思想》，从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到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交互决定论，《鱿鱼游戏》包含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

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指人口具有按照几何级数（指数）增长的趋势，而人口的指数增长相比，食物供应只能按照算术级数（线性）增长。所以我们在一个无限时间和有限空间中，必然面临资源的有限性。更不用说现实情况中的复杂境遇和资源必然的衰败与枯竭。

导演兼编剧黄东赫正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结合自身穷苦负债的经历构思的本部作品，彼时的时代境遇正恰在2020年左右的全球疫情时再度重演轮回，而此时引发的观众共鸣已经是全球共振。

黄东赫在BBC的访谈中说到，在第一季播出三年后，他对世界更加悲观，他指出了当前的战争、气候变化和不断扩大的全球贫富差距。他说，冲突不再局限于富人和穷人之间，而是在不同世代、性别和政治阵营之间激烈地上演。新的界限正在划定，人们处在一个彼我分别、彼我对抗的时代，争论对错。导演的悲剧性思考也反映在剧中，包括演员李政宰也说，剧中的角色比以前更加“绝望而坚定”。[https://www.bbc.co.uk/news/articles/cjr41jyz340]

成奇勋在第一季的末尾，看到鱿鱼游戏还再继续上演时，他选择回到游戏中，颠覆游戏。而在此之前，他本来已经要拿着钱上飞机开启新的人生。正是环境造就的这命运时刻的差别，也改变了成奇勋和许多人的命运。

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是自由的，因此都能拥有一个选择，但必然为此支付代价，这个代价包含了与环境和社会交互产生的共同影响。而每一次人类的英雄主义，每一次寻求改革，也都必然为其支付代价，获得一个“果”。苦果亦是果。

第一季结尾吴一男和成奇勋的谈话，表明对游戏的设计是对人性的嘲弄，鱿鱼游戏不断轮回上演，亦是人性的永恒轮回。所玩的游戏都是最天真烂漫的儿童游戏，但引入了金钱利益和生存机制后，一场场游戏变得吞噬他人的血肉以延续自身的存续。这也是现实社会中东亚环境里人成为成年人的过程，“自愿”地参加一场场人为设计的“游戏”，来服务取悦与利维坦，牺牲他人争夺有限的资源，以换取自身的存在，系统也得以维持。

老人便在一次次自己创造的游戏中“复返天真”，体验原初之乐，永生之乐。藉由游戏加速向不可能的原初，复返天真。人类的“天真”，是至善至美的伊甸园，还是弱肉强食的动物性呢？

相比于前现代，在这场交互决定的博弈游戏变得越来越复杂，人类以其智慧想找到生存和存在的最大可能性，也就是游戏的最优策略——那就是“道”，或者说“宇宙顽童的大游戏”（赫拉克利特）的规则。

可是自然的规则和社会的规则由谁来制定呢？达尔文进化论的思想危险与存疑在人格化的自然和非人道化的“选择”之间的矛盾张力，当人们把自主进化的权力回归自身时，将上帝从游戏规则制定者的神坛上驱逐时，必然面对再无法臆测衡夺的游戏规则。这也是人类建制的进化过程。

在《鱿鱼游戏2》里有个很大的槽点，那就是成奇勋发现在一个零和存量游戏（甚至是负和，因为也涵盖了现实社会中社会关系损失的风险，比如赢了游戏但来不及挽救的亲属）中不可能共赢、且无法自主退叫停的现实之后，转变成为了游戏摧毁者。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成奇勋这个在1里的“弱德”者，在2里和观众一起合理化了加速改革/颠覆秩序必然的暴力性。这一步是通过现实社会与游戏空间的割裂来达到的，比如在开头就写成奇勋主动还了高利贷的钱，把他们招安了。通俗来讲，就是洗白曾经把他逼上梁山的人。

至此，完成了和1的分割，在1里，成奇勋被放贷者威胁还打成猪头只敢讪笑，并且鱿鱼游戏只不过是一种社会现实的封闭化和极端化。而2里，一直强调家和游戏的分别，也引入了“退出机制”，都在合理化成奇勋的暴力革命。

只有寥寥几句台词点出，外面也很残酷，还不上债务照样被砍手砍脚剖开心肝脾肺肾。并且也正是外部社会的边缘化，才让他们自愿参与进入了鱿鱼游戏世界。即使赢得了游戏，也很难再次进入原有现实世界之中，只能寄希望于重开。

成奇勋啊成奇勋，在承认有部分人（游戏者）是可以牺牲的，在射杀粉红兵人的时候，自己也已经变成自己痛恨的草菅人命的其中一员了。

然而外面的游戏照样在永恒轮回。

这也是成奇勋这个人物比较大的争议之处，在1里成奇勋无疑是窝窝囊囊但是“心地善良”的人设，浑身散发着“弱德之美”，也正是他的“善良”和吴一男组队，关键几步中使他成为了第一季MVP。

但是在第二季中他却承认了他人可以牺牲，并且为了颠覆游戏武装暴力革命，从一个“打不还手”的窝囊废变成了起义军领导人。第二季极化了成奇勋的“圣母”，也是黄仁昊嘲讽他的“扮英雄”。如此巨大的反差，不能只用一句“黑化”进行概括。

然而我个人人为，成奇勋这个角色是具有高度统一性、一致性的，他的窝囊和他的暴起，是一体两面。

首先要知道黄东赫在构思成奇勋这个角色的时候，看过了许多读博生存番，尤其是福本伸行的读博系列。其中“伊藤开司”这个人物和成奇勋有着高度相似的地方，比如可以看某词条对伊藤开司的评价：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婪赌徒，在生活中毫无上进，面对金钱诱惑往往动摇不定；他又是一个出奇善良的人，在生死关头从未放弃信念，在利己与拯救他人的最终抉择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倾向后者。他是个只有在绝望中才能展现出真正才能的，在逆境中被称为神明附体的无赖。

这和1中的成奇勋是一样的，尤其是这种懦弱又善良的摆荡感，让人们觉得这个角色的本质一定是个好人，是吴一男不相信的人性中“善”的化身。

但我人为成奇勋可能自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种障眼法依旧“骗”过了观众，骗过了自己。

成奇勋重返游戏，和第一次加入游戏是一样的动机，都是为了他自己。尤其是在第二季中，比起想要挽救他人，成奇勋在经历了第一季的游戏和母亲去世后，首先陷入了虚无，而后看到鱿鱼游戏还在继续存在，继而陷入了对主办方疯狂的仇恨和报复之中。

虽然在1中，成奇勋看起来是个面对背叛能够以德报怨的人，但本质上他并非如此。在1的片头打画片时，明明是为了钱（相当于为了挽回主流社会关系）的动机参与到了游戏中，而在与孔刘这个角色数次失败被扇耳光之后，他终于赢了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是去要钱，而是想要扇孔刘这个角色的耳光（施加报复），在孔刘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还大骂孔刘混蛋宣泄报复不成的怒火。

他的窝囊只是一种在潜意识利弊权衡之下的生存策略，而非一种自我牺牲式的性善论的外延。

这一个相当精彩的伏笔，延续到了第二季，亦成为推动他行动的潜意识的核心动力。成奇勋虚无之后，突然看到了游戏继续，从而升起的复仇之火。而黄仁昊的亲自下场，则是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测试成奇勋的方式。当黄仁昊验证了自己对人性的看法之后，则回到他的席位之上。

成奇勋意图与吴一男的划分失败了，他自身本身就是一种弱者的报复，而非升华的美德。吴一男在有人拯救流浪汉来之前咽气，和黄仁昊回到自己的游戏身份中，都是他们看透了成奇勋身上的所谓善良，本质上正是人性之中幽微的弱者之恶。

或者说，成奇勋看似对于规则的挑战，其实正用自己的选择，推动承认、认同规则的存在。当他与临死的吴一男打赌的时候，亦陷入了争执对错的自身构建的快感之中。

毫无疑问，吴一男和黄仁昊都是彻头彻尾的性恶论者，而在鱿鱼游戏这个与世界独立开的试验田中，他们想验证自己的正确，还是来验证自己的错误呢？

成奇勋换给放高利贷者钱这一行动，也证明了他对于高利贷者行为的认同，比起道貌岸然的说自己无法心安理得的花别人的买命钱，他终究还是用别人卖命钱，支付了自己免于遭受被砍手砍脚剖掉心肝脾肺肾的下场。

成奇勋的表里之别，自我认同和真实自我之间的差别，才是其真正的矛盾张力所在。

这个矛盾张力的外延，也是现设社会和鱿鱼游戏的矛盾，它们就本质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黄东赫是拍真实事件改编的好手，之前拍过《熔炉》。“鱿鱼游戏”这个设定，很难不让人想到韩国申奥事件和“兄弟之家”事件。以及第二季中也暗含了姜河那这个角色姜大虎1140期“七四事件”。

成奇勋陷入了对游戏和现实的分裂之中，以合理化他对于自己的选择的逃避，以及对“加害者”的报复行为。希望通过对于游戏主办的颠覆，来获得“复返天真”（即回到没有参加游戏的时间点）。

成奇勋正是这样具有高度统一性、一致性的人，所以才会陷入“永恒轮回”之中，一定要回到游戏里，通过对抗来复归。当他决定要用其他人的卖命钱返回游戏，去所谓的解救他人时，成奇勋已经放弃了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用这笔钱来预防他人进入游戏的可能性。

成奇勋正如曹尚佑骂他的“过于爱管闲事，头脑要差到不行，凡事非得要经历过才分得出好坏。”

他没有采取用这笔别人的卖命钱践行他表面上理想化的挽救其他人的建制（比如创造岗位、推动互助NGO等），因为他不具备这种能力。他所拥有的能力，只有火力全开践行复仇意志。

等到朴倍正死在自己面前时，才能“凡事非得要经历过才分得出好坏。”

这正是成奇勋自我揭露的过程。

其实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比起性善恶或性恶论，人性是个复杂体，只有经验过、经历过复杂境遇，才能知道自我是什么样。

佛家讲的无等等心或许正是如此。

《鱿鱼游戏》与以往的生存游戏和读博游戏日漫日番风味不同的正是导演编剧自身对于现实的思考与情感投注，与现实的贴近性和以往日漫番的架空爽文不一样，他直视了后现代性中的虚无与存在，由此抵达人的本性之中最幽微的地方。

这也是我欣赏《鱿鱼游戏》的游戏哲学：成奇勋的抗争在于他的认知中现实世界与游戏世界是“异质同构”，而吴一男和黄仁昊则看到了二者的“同质异构”。

什么叫“复返天真”呢，我人为比起“动物原始型”（archetypes of animals）这种物种理想样态的观念，最终的复归是弥合分裂走向自我整合的、天然、真实的状态，包含了善恶等等的全部，而在于人能否自由意志去作出选择，承担后果。

正因为存在，万物才有分别；正因为矛盾，所以万物才得以存在。在善恶之间的摆荡，正是由人前进的意志所驱动的左右腿，不断走过时间、空间以获得自身经验，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之本性是什么。

由此人在动物与天使之间的摆荡之中，藉由游戏发展能力，认识自我的存在，探索伦理行为的可能，最终形成了人类。人类必将为自我的选择负责，承担起其践行欲望与意志的代价，直视自我的矛盾与摆荡，揭示并整合自我。

很期待第三季，很期待黄东赫将成奇勋和观众带上绝望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