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与荷尔蒙齐飞 (original) (raw)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注:以下有严重剧透(但没指明犯罪者),介意者请不要往下看。

一直觉得日本的影院有种微妙压抑的秩序,几乎所有人都是后背紧贴座椅目不转睛,仿佛自带消音属性,看《怒》的时候算是少有的体验,电影还没结束,右边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接着左边的观众也开始抽鼻子,渐渐低低的抽泣声此起彼伏,配合银幕上妻夫木聪在街头歇斯底里哭泣镜头,有种无法从影片叙事中剥离的恍惚感。

初看影片,会以为这是一部侦探片。没有经验的小警察和经验丰富的老警官正在勘查一个发生恶性杀人案的公寓。木柜上放着的相片暗示这是一对感情融洽的年轻夫妇,妻子头发凌乱,像坏掉的人偶一样躺在充满污渍的浴缸内,脖子上还带着青紫色的勒痕。丈夫的尸体俯卧在浴缸旁边,背后染满了血迹,从浴室到卧室,地上涂满了尸体被拖拽留下的大片暗红的血液。家中的财物并没有什么损失,小警察拉开卧室的门,门后用血液写了巨大的“怒”字。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本片是一部仇杀推理片。

然而熟悉李相日的观众明白,影片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向来擅长多线叙事的李相日在早年作品《跳了线》《天堂失格》《恶人》就展现了同时讲述几个不相关的故事,并巧妙将这几个故事衔接起来的技巧,“想借几组关系的矛盾冲突反映日本社会生活的现实”。

很快,看似典型的侦探电影的展开冒出变调的音符。老警官和小警官的组合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他们只是线索人物,凶手的相貌很快通过电梯里的录像得到了确认,是和夫妇毫无关系的青年。青年的工友被警方找出审问,他描述青年之前性格种种异常之处。凶手的怒意显而易见,他在遭遇不快的时候,对他人的美好和幸福生活充满了怒意,这是饱含恶意的怒意。

事件调查至此,凶手模拟画像在电视上反复播出,呼吁市民指认。警方甚至提供了凶手的女装模拟像和整容后可能变成的样子。与此同时,千叶、东京、冲绳出现了三个来路不明的与凶手酷似的男人:松山健一饰演的哲也、绫野刚饰演的直人和森山未来饰演的田中。

从来没有觉得松山研一、绫野刚和森山未来有什么相似之处。但看了据说是三名演员的照片合成的通缉画像再看三人,在细长的眼眸之下,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和阴霾,以至于到影片接近结束,谜题揭晓之前,都无法判断凶手是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

哲也是一个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的青年,他在千叶打工时遇上了宫崎葵饰演的爱子。爱子是个有些迟钝的女孩,她和父亲争吵后,一气之下上京在新宿做了色情按摩女直到被父亲找回,老板形容爱子,“像一个坏掉的玩具,对客人的所有要求来者不拒。”这两个社会边缘者越走越近,最终同居。

直人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同性恋,他在一个同性派对上被社会精英优马“捕获”,半推边就地与他发生了关系。优马十分中意沉默寡言直人,甚至把无家可归的直人捡回了家,没人知道直人从哪来,他不工作,没有亲人和朋友,除了买便当几乎不出门。他像优马饲养的专属炮友,每天在家等着优马下班归来,两人疯狂的做爱,由身体而生的感情逐渐升温。

在这段中,妻夫木聪和绫野刚的船戏很是令人血脉贲张,且不谈那只被优马情欲勃发时一嘴咬开的套套、从优马身下爬起来时直人嘴边悬着的一丝口水的破坏力(推特上甚至还有画手凭借记忆画的这一幕的漫画),不夸张地表示,恋爱中的优马和直人就像是行走的荷尔蒙。在优马小心翼翼的爱抚下,露出些许苦闷又充满情欲表情的直人,难以相信饰演者就是《69》里面仿佛不知人事的叛逆少年。两人独处的镜头里,直人坐在窗前略显纤细苍白,眼中带着隐隐的雾气,柔软的灰色居家T恤包裹着的上身和不经意露出的锁骨,也在不可抑制地源源流出色气,引得优马紧紧地贴上去轻吻他的脸颊。没有一句对话,身体的默契已经暗示两人肉体到精神千丝万缕的关系。

另一拨,田中看似爱冒险的驴友,他在冲绳的无人小岛上筑了个简易的“巢穴”,遇见了来小岛游玩的少女泉和少年辰哉,田中回到本岛与泉和尘哉畅饮,还在餐馆做了帮工,三个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三段关系因为很快三个人对自己身份和过去的隐瞒而出现了裂纹,哲也的名字和经历被爱子的父亲发现造假,直人被优马看到和一个年轻女孩在咖啡馆有说有笑,优马向他确认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泉被美国大兵强奸,辰哉目睹一切选择了逃避,田中告诉辰哉自己的性格有另一面,他当时也在犯罪场却没有勇气报警。而此时,凶手模拟画像在电视上反复播出,呼吁市民指认。警方甚至提供了凶手的女装模拟像和整容后可能变成的样子。哲也、直人、田中的长相特征都和凶手有相似之处。

这成了刺穿和毁灭前两段恋情的利刃。懊悔、不信任、沟通不畅、爱意、恐惧,所有苦涩混合着无法抹去的对爱人的怀疑,把爱子和哲也、优马和直人之间一点点织成的信任纽带彻底撕裂,拗断。沉默和谎言生产了裂缝,裂缝和怀疑孕育了怒意。无关性别和性取向,无法自恰的亲密关系本身就是怒意的来源。

如《禁闭》中所言“他人即是地狱”。个体永远靠着他者来定义和确认自己的存在,所有的欲望都向着他者而生,然而独立的个体之间永远存在不可消解的鸿沟和孤独,当他者进入某个独立个体的生活,个体的独立性就会被侵蚀和消解,所以人永远追寻着他者,却又恐惧和避开他者,他者恰是使人精神困苦的地狱。

没有两个人之间存在完全的融洽和信任,他者对自己来说越是重要和不可或缺,就越是小心翼翼和脆弱,任何非本意的伤害和被伤害都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如何面对和接纳陌生人?如何建立又亲手破坏那些亲密关系?越是亲近,越是偏见的作用场,孕育出的怒意是双刃剑,把自己和对方割得鲜血淋漓。

本片中,难以启齿的身份让三个主人公如同新生婴儿一样与他者建立关系,而爱子、优马、辰哉和泉更像是在困惑中的每个普通人。某种意义,他们才是本片的主角。

李相日上一部获得电影旬报年度最佳的电影《恶人》也谈了同样的问题。清水与光代本是毫无关系的陌路人,因为一场无头凶案而一起逃亡,让他们痛苦不已的不是那个悬在头顶的案件,而是两人非常状态下奇异扭曲的关系。“恶人”是个标签,贴在谁身上,谁就会变成真正的恶人。本片的通缉犯画像也是如此,重合在任何一个主角上,都仿佛在定义他们就是那个凶恶的罪犯。爱子、优马手持着通缉令的标签,只要贴在爱人的身上,就宣告着对方和自己的死亡。因为害怕他者正是那个伤害自己的人,所以先下手为强,影片将这种行为赤裸裸地具现化了出来。

于是,曾经不惜对自己父亲说谎维护哲也的爱子在雨中怔怔地看着通缉令的头像。忍受不了内心的怀疑,她在出远门的哲也背包中塞了钱,然后打电话通知了警察。上一个瞬间还在对直人表白“是否可以和我葬在一起”的优马,下一个瞬间就毫不抑制对直人背叛的怀疑,在直人出走后,他不断地查看凶手的画像,接到警方的电话后干脆把所有直人的东西都清理出了房间。

与此相对,田中虽然没有被两个孩子怀疑,但他主动暴露给辰哉自己隐藏着的阴暗一面,深受泉遇害事件的刺激的辰哉无法接受,在怒意下用剪刀刺向森山。

不仅是他们,连观众也诶卷入了这一场给他们“定罪”和怀疑大战,剧院灯光暗下,观众就开始了角色的初接触,在见证他们的故事之时也不断地质问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哲也、直人、田中看起来都是值得信任的清白之人,但一旦确认犯下了杀人罪行,前面所有表现的出的美好之处都会一举推翻,转化为被欺骗的愤怒。

导演的镜头组接满足了观众的怀疑欲,上一个镜头电视播音员在强调凶手脸上有痣,下一个镜头就给直人脸上的痣印特写,观众的怀疑之时,镜头又出现田中脸上的痣,共同的特征在影像叙事层面将三组人物关系串起,暗示他们的命运共同体身份。真相揭晓之时,优马、爱子、辰哉的哭泣,泉的呐喊撕心裂肺,伤害已经无法挽回,观众也是对伤害的参与者,必须共享所有的绝望与内疚,对自己的愤怒,在眼泪喷涌而出之时,怒意在银幕和观众之间也完成了一次连锁反应。

在探讨人与他者关系的困惑之外,影片所呈现表象还是赤裸裸沉重的日本社会问题。比如现代社会虽然宽容度较高,同性恋身份依然难以公开和受到普遍理解,所以优马一直在逃避,他逃避母亲的重病,在母亲的病床前刷同性交友APP,不敢告诉母亲自己的同性恋者身份,甚至拒绝让直人参加母亲的葬礼,出身孤儿院的直人也因为自己病弱的身体和同性恋者的身份更加自卑和压抑。两人都无法和自己和解。另一方,美军在冲绳的性犯罪近年不断发生,抗议声也一波盖过一波,在冲绳犯罪的美军不受日本当地法律制裁,有被遣送美国接受惩罚的案例,但是是“惩戒”还是庇护很是暧昧,所以被侵害的泉流着眼泪,咬着牙让辰哉不要报警,因为“报警也没用”,受害者有错论和倒错的贞操观引发的风言碎语只会让泉遭受二次伤害,在片中,她选择苦水自己咽。个中压抑滋味,走出影院还是难以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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