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长的告白 (original) (raw)

在梅林茂所有的电影配乐中，毫无疑问，《其后》是我的最爱。这本夏目漱石挥笔而就的小说，1985年经由森田芳光改编成电影，他找来彼时还未成名的梅林茂配乐，为《其后》谱上一曲曲黯然神伤、弥漫灰暗触感的乐章，惊为天人。夏目漱石、森田芳光、梅林茂这个可一不可再的搭配，可以说是日本现代艺术史上的经典之作。

故事发生明治末年的东京。松田优作饰演的长井代助家境优渥，终日周游玩乐，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与之相对，代助的好友平冈常次郎生活拮据，辞职后带着妻子三千代回东京同友人相聚。三千代婚前曾和代助相爱，此去经年，始终未婚的代助依然对她有深深的爱慕，但碍于道德的束缚只能将炽烈的情感深锁心底。

看完《其后》，心里千言万语，好像爱情里的残缺才能成就情感上的美感。《其后》是一部特别静的片子。这种静不在声响动作层面上，说情感层面也过于笼统，森田芳光和梅林茂的组合，让这种静在三千代的面部表情上显形。三千代急冲冲跑到代助家中，仰头吞咽着花瓶里的水，眉头微蹙继而舒展就是好大的动作；代助和三千代面对面坐下，微风吹摆着桌上的百合，三千代抬头望向代助，凄苦的眼神眨闪，如此细微的表情在电影里就是特别强烈的动作，惊心动魄。

三个人的爱情，注定不快乐。森田芳光将其间的气韵和情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电影里虚实交替，下不完的雨，冰凉凄厉；孤零零的电车车厢，花火在面无表情的乘客面前依次点燃；又或者代助月下独踽，半杯凄苦……森田芳光将日本文化中物哀的美学发挥到极致，无疾而终的爱恋，不动声色又耐人寻味。

电影从头到尾弥漫着唯美克制的哀伤，梅林茂为《其后》所做的配乐更是让这种情绪氤氲到极致。凭借这部电影配乐，他获得1986年第九届日本电影学院奖（Japan Academy Prize）最佳电影配乐提名。传闻当年文艺青年都以收藏这张原声大碟为自豪，后来该原声一度在市面失传，几成传奇；香港导演陈果甚至“喜欢到叫人去日本录梅林茂的音乐回来听”。

梅林茂的音乐如同三千代和代助的爱情一般，清澈纯净又充盈悲情的眼泪。主题音乐《序曲》（Prologue）婉约感伤。琴音清脆敲响，主旋律与和弦配合得天衣无缝，琴音力度之厚重，如同爱情里的刻骨噬心。开场时音乐响起，三千代的照片在黑暗的银幕中淡入浮起，一度清晰，尔后再度淡出。命薄的三千代，转瞬间化作一缕青烟，《序曲》由此奠定整部电影的基调。

琴音作为三千代的象征，钢琴独奏《再会》为此而作。每每镜头注视这位娇柔小巧，眼神楚楚如幼鹿闪躲的女子，代助回忆或是与她相聚，清脆琴音响起，夹杂着雨夜或樱花飘絮的闪回镜头， “细雨湿流光，负你残春泪几行”的情绪在琴音下无限放大，哀怨动人。

回忆往昔青葱时光，《回想》这支活泼轻快的华尔兹曲淡化了现实中三人的沉重纠葛，在大提琴的跳脱弹拨中，重现了当年的田园美梦。三千代的哥哥菅沼、三千代、代助、平冈，一行四人，曾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游园畅聚。长桥上，三千代撑起娇绿的阳伞，腼腆地站在两个追求者中间，掷向水中的石子，在翠绿湖面绉起一圈涟漪，一如她的少女心绪，也荡动着两个男人的心。尔后，镜子和玻璃之间，三千代望进商店，一个为她挑选怀表，一个替她琢磨戒指，三人一片情深。

回归现实，代助和三千代的爱情，如同一场漫长的告白。三千代因为等不到代助的一句告白，选择报复自己，和代助介绍的好友平冈结婚，从此郁郁度日；代助基于不成熟的正义感，情愿将爱人拱手相让，表面潇潇洒洒，孑然一身，内心却千疮百孔，抱憾负疚。两人再次相见，代助买好一大束百合，在雨夜等待着三千代到来。尾曲《告白》（EpilogueⅠ）响起，婉转回溯的弦乐犹如戏剧，铺陈着两人无言的心绪。两人对坐在盛开的百合中间，目光终于交汇：

“不要再道歉了。只是……，如果你早点跟我说的话……”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告诉你，你会幸福吗？”

“不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可能已经活不下去了。”三千代拭去眼角的泪。

“答应我，请你答应我。”代助哀意的双眼抬起。

“没办法，我们面对现实吧。”

这一段绵延数年的告白，在两人的静默中将整部电影推向高潮。不需要再多语言了。悄无声息，对代助而言，没有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就是一生最跌宕的痛苦。《其后》最后，三千代逝世，代助离家。熟悉的《序曲》再次传来，代助重新上路，不过周而复始，其后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了。

《其后》没有“轰烈”二字，一切爱情都在犹疑、隐忍、想要触碰却缩回手中度过。缓慢，慢到所有细微的动作变得清晰；静谧，静到无声处都能听到情感的萌动；隐忍，直到时间停顿，一场漫长的告白足以耗尽自身。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