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地产 太行水泥 | 不万能的河北墨麒麟 (original) (raw)

断断续续写了一周,把乐评写成了河北生活经验史,想为万能青年旅店的音乐作一个浅显的注脚,再次解释不万能的河北。

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一点似真似幻的印象,我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去看过一座破旧的城门,门额上画着一只麒麟,龙头麋身马蹄牛尾,颜料剥落但气宇轩昂。我查了些资料,没有找到类似的实体,也许被拆掉了,也许只是我的臆想。

一、麒麟现世

封闭和厌弃助产的神兽,浪漫,悲怆,奋力跋涉于新世纪,不合时宜,半云半泥。

万能青年旅店十年后的新专《冀西南林路行》发布的前夜,在黑暗中握着手机等待0点,用22块钱买下浓缩十年的44分钟,长夜荡漾,我双眼干涩,第二天在图书馆睡了一上午。

《早》、《泥河》、《平等云雾》、《采石》、《山雀》、《绕越》、《河北墨麒麟》、《郊眠寺》,和一首全长整轨,整张听完也许能回想起某些旧日的勇敢。这几年间,气象风物变化急促,我们愈发容易被笼罩进一种宏大忘我的氛围里,不再柔软,失去感动、追问和思考的能力。

不可能脱离万青十年的背景来听这张专辑,小号渐隐,混入爵士风,足够了解河北或足够了解土地才能从丰富的器乐中听到麒麟的回声。

回溯这些年间在华北大地上的行踪,是难以言说的共情,姬赓笔下愈发隐晦的每一词句,原来都是为山峰、为密林、为平原、为渤海所作的注脚。

二、董亚千还是石家庄最好的吉他手吗?

最近可能是石家庄这座城市诞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以如此大规模的曝光,爱贴标签的网民发现他们极其有限的认知体系里竟然不存在有关它的任何信息。

因为铁路兴起的城市,以制药闻名,开山拦河建水库,淹没了西柏坡又复建一座。

我多年没有去过石家庄了,只记得老动物园大象馆难闻的气味、长安公园的领袖石像和父亲战友们每次都醉醺醺涨红的脸。

第一次听到《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大约在2016年,那时分享给我听的朋友后来去了石家庄,在河北师大读书,他把在师大附中拍的照片给我看,不知道2021年的附中少年还打不打乒乓球。

在这首歌下面的15万条评论中,人们抒情诉说、联想猜测,有真挚也有病娇,说自己的爱与伤病,说早年间万青的巡演、卖CD的小店,说世纪之交的下岗潮,说北国商城和药企的扩张与破产,说爆炸案、民心河与崩塌的洗浴中心,也祝福许愿,说梦想,说想家。

土法炼钢的第一张专辑被誉为大陆独立音乐最高水准,至今仍偶尔冲上热榜的8首歌就诞生在外墙喷满煤气广告的家属楼里,新专录制时万青终于有了新工作室“郊眠寺”,词作者姬老师在专辑介绍里写:

旷日持久的漫游解谜

偶尔是美妙的精神游艺

更多时候则不得不面对

内部的洪水和外部的歧路

步入中年的他们依旧忧心忡忡,大雾中探路,热潮里祛魅,探听时代发展螺旋上升的个中甘苦,我们也得以在冷漠的文明社会中短暂体会共情。

三、文曲星酒量不行

在沙河见过后厨阿姨的孩子在食堂写作业,熟悉的红袋子装着厚厚一摞试卷。

每年高考结束,我的高中都会制作一大批这种红袋子,结实耐用,上面印着高考的喜报,放假的学生们会用它装着作业和学案回到河北的每个角落。

雾霾天的早上五点半,混在全校近万人的队伍里,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我心里想那袋子上印的哪是喜报,明明是碾剩下的粉末。

跑操后的早读,在朗读声掩护下哼《十万嬉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同桌因为跑操掉了鞋被留下罚跑,早读快结束才回来,抽一张纸巾擦擦鼻孔,是黑的,跟我炫耀“你看这霾”,被老师发现,又去楼道罚站了。

骤雨重山,甘苦注入他

气息交换,吞石铁吐泥沙

年级会上,大腹便便的副校长咧着嘴:咱衡水有什么特色啊同学们,老白干衡水湖侯店毛笔和高中,为什么这些东西出现在了衡水呢,因为啊,文曲星喝咱的老白干喝醉了,手里的毛笔没握住落入凡间,墨水汇成衡水湖,滋养出了咱们学校啊!

衡水地区越来越高的分数使得河北全省的竞争愈加激烈,在后来的2020年,人们管这种现象叫“内卷”。

我从来不觉得这种出于无奈的教学体制如何先进,能使得每周都有全国各地的学校派人来学习。

后来有一次有人跟我说,

“你们都是些带着棱角的破石头,河北这么穷,有多少考生多少山。虽然校训喊着“超越永无止境”,山野里一块普通的石头哪有机会超越得过阶层,所以你们在这里要么仔细雕琢,把自己磨平,要么裹上泥土,收敛锋芒静悄悄低头做事,通过高考的检验。三年走过去,这所学校一定能把你们赶鸭子一样撵进大学,但不会负责你们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还是觉得带棱角的人格更健全,如何做,你们心里要有数。”

四、加固文明幻景

《冀西南林路行》12月23号发布,两天后,我耳机播放着44分22秒的专辑整轨,挤进地铁到沙河准备第二天的研究生初试,从大钟寺到沙河,走出地铁刚好播完。

“北京是长在河北人心尖上的城市。”

和朋友们聊起未来,我总这么说。

地铁线就是人口密度线,在西二旗在沙河镇,很容易遇到普通话很好但多少带着一点华北特色口音的人。

手忙脚乱摊煎饼的是他,怯生生敲门清理洗手间的是他,写字楼里加班到错过末班地铁的是他,骑着折叠电动车在深夜接单的也是他。 对于河北人来说,无论有无长技,来北京都是很不错的选择,离家不算远,能拿到更可观的薪酬,逢年过节回到家似乎都比去南方的人更体面些,毕竟家里人保守的潜意识里觉得南方人都精明得可怕,而天安门真的像老电影片头一样永远放着光。

在中国的发展浪潮中,北京以外所有的北方城市统统沦陷。环京城市群在污染治理中挣扎,忍受着京津强大的虹吸效应,年轻人像过度开采的资源一样越来越少,人们宁愿拿着临时收入,也想离开故土去过临时生活。

以我之身躯为阶梯 以我之身躯为藩篱

996、007,迷踪的人们丢失四季。

但有人选择说不。

五、太行山绿水青山了吗

“渤海地产”阿那亚社区建设得风生水起,而“太行水泥”的全称叫邯郸太行水泥股份有限公司。

我认识的绝大多数河北人都很难说出一个清晰的描述来介绍自己的家乡,除非保定人会在没有河间人在场的时候提到驴肉火烧。

在邯郸,3000年历史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巍巍太行带来的是久久散不去的雾霾。

邯郸西部是老区,号称刘邓“八千将士进涉县,三十万大军出太行”,但现在,将军岭的余脉也没逃过被开采的命运。

大雾重重,时代喧哗造物忙

火光汹汹,指引盗寇入太行

就在西部,我第一次见到把山峰削去一半的景象,大型工程机械像吞噬腐肉的乌鸦,把光秃秃的庞然巨物拆解得支离破碎。

从赵王城遗址西望,烟囱正在取代山脉,以钢铁纺织和能源为基础的城市里,仿佛从赵武灵王向夷狄学习胡服骑射开始,这座城市就一直这样机械运转、狂飙冷峻。

忘了从哪家社交媒体上看到有一对曾就职新京报和单向空间的北漂夫妻回家乡开了一间独立书店,贩卖二手书和粮食,取名“人间食粮”,看到最后地址的时候我甚至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会出现在邯郸。

“我们的积蓄只够选择一个很不繁华的地方,于是我们把店铺藏在了小区街道里。我最喜欢的街景是一排排小孩子从门前走过。常常盼着其中一个小孩子像发现宝藏一样走进书店。截止到目前,我确信书店出现在了六个人的童年中。”

他们每天更新书店日记。

在河北,一家不卖教辅的书店很难活下去,困难可能来自高企的房租、来自厨房与爱,更多的可能来自传统的思维定式以及时代和社会对成功的定义。

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歌唱,在山峰化水泥,开创伟大未来的时代,放弃月供、大鸣大放和996,收集旧书,打理粮食,不再求诸于外物和旁人目光,转而追求内心的富足。

看似不事劳作但创造和呵护着伟大的精神财富,吟唱暮色与想念,悲天悯人又孤芳自赏,在这一点上,他们和歌者、诗人是一致的。

我由衷地佩服他们,愿他们的书店永远热闹,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六、能分割世界的桥

1999年冬,董亚千因病在秦皇岛修养,看到一只海怪,并将其写成《秦皇岛》。

2019年刚开始的那半个冬天,我在秦皇岛短暂落脚。

冬天的城市就像碧螺塔公园那个丑陋的人造海螺壳一样空荡得能听见回声,在海边搁浅着。

沿着海岸线从海港区开往北戴河,夜里的海水看起来沉默又粘稠,司机忍了许久才张口:冬天啥都没有,怎么想不开了要来秦皇岛。

海风趁露台打开的间隙涌进房间,海港区的灯光隐匿在海雾里,近处比天空更暗的那片阴影是鸽子窝鹰嘴峰,据说是《浪淘沙》诞生的地方,脚下海面则继续保持静默,和北戴河夏天的卫星一样。

站在露台上紧握手机播放《秦皇岛》,温度持续坠落,海风狠狠关上身后的门。

河北墨麒麟渤海洗雷音

山崖复远望 大雾又重重

在山海关那天阳光很好,但气温依旧低迷,背光的沙滩尚有积雪,石城上有女人穿了昭君出塞的行头拍照,海风把聒噪的红色吹得同海浪一起汹涌。

人类多贪婪,征服陆地又以陆地征服海洋,戚继光把长城修进海里,山海关船厂打造的巨型怪物则是移动的大陆。

太阳打过来的方向,海面变成高光,沙滩上有个黑影,黑影在奔跑,奔跑向海水,海水吞噬他,他凝固在海里。

十年前,《秦皇岛》有巨兽,有横渡海峡的年轻人,为了彼岸,骄傲地灭亡。

十年后,《河北墨麒麟》唱雷声,唱他起身去试冰冷昂贵入云涉水的轻身术。

七、尾声

十年是一条巨大的裂痕。

“山脚的村庄还运行着古老仁慈的秩序,而对面山腰,炸药歌舞团的表演拉开序幕。”

永远修不好的尘土飞扬的街道上,飞驰的老头乐和占道停放的车辆竞速争锋,醉醺醺的中年人推推搡搡,不良少年叼着廉价爆珠蹲在网吧门口无所事事,教堂隐匿在玉米高粱中间,浑浊的空气遮天蔽日,洪流之下已然垃圾遍地。

这种情形在任何一个华北地区的小镇都不违和,充斥着宗教医保慈善股票,不切实际的幻觉贸易,妄图通过大刀切一切来掩盖矛盾。

瘟疫此刻还在河北土地上蔓延,新专《冀西南林路行》循环了好多遍,还是决定尝试以我浅薄的经验,将这里生活的行踪作为背景去言说。

我热爱这片不万能的土地,所以绝不会轻易赞美它。

如果你看过史里芬,那一定见过它魔幻艳俗的一面,读史的人知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如果你听万青,你对河北的印象应该是下岗、资源枯竭和悲怆苍凉。

其实这里的人民和别处一样勤劳勇敢,温和敦厚,贪生怕死,也会为细小的利益抢得头破血流,有真情实感,也有强盗和小偷。

人间明暗,音乐里诉说的创伤不仅存在于一片地域,乐符绕越太行山和华北平原,他们揭开河北的伤口,为整个时代祛魅。

亿万泥污人与我共存,违背对抗相同的命运,庸碌时回想利刃和麒麟,重新面对不好不坏的现实,不觉茫茫道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