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的歌也有倔强的身体 ——听刘东明《流浪者之歌》 (original) (raw)

赵晓泛 评论流浪者之歌 5

2023-12-01 11:24:07 已编辑 云南

本文转自乐评人 邱大立

刘东明的第六张专辑呱呱落地了——《流浪者之歌》。

打心眼里说,刘东明每次出新专辑时,我既不会抱太大的憧憬,也不会存太多的失望,他不会跌出我的心情之外,因为我相信那是一个诚挚者之歌。那些歌词是可以信任的,那些旋律不是捏造的,那些音色是呼吸的,散发出一丝丝疼痛与渴望。

周云蓬去年的新专辑《瓦尔登湖》,向十九世纪的梭罗致以精神的致敬;刘东明今年的新专辑则从十九世纪的另一位音乐巨人——西班牙的小提琴家帕布罗·德·萨拉萨蒂(Pablo de Sarasate,1844~1908)那里同样汲取到精神的感召。老周和老刘是多年的老友,20多年前从外地共同到北京打天下,因性情相投而一见如故,唱遍了京城的大小酒吧。后来,他们陆续离开北京,如今有了各自的安身之处。萨拉萨蒂于1878年创作出流传于世的不朽名曲《流浪者之歌》。

从此,“流浪者”的种子就开始散落蔓延到了全世界。

一个半世纪里,无数的艺术创作者接纳了萨拉萨蒂的骨骼,吸收了他的浆血。在台湾,还有一个“流浪之歌”音乐节,我和周云蓬2011年参加过。

距离刘东明的上一张专辑《沉默相伴》发行已有三年,这三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有一些可能会让我们记忆终生,这对一位民谣歌手来说,创作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即使人们的生活已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曾经的某些精神状态却再也回不去了。此刻,创作就变成了一种观察的测量与安抚的行动。对于那些没有任何现实思辨的纯艺术性作品,我是敬而远之的。曾经,“流浪者”被认为是一个不积极的群体,它是被迫的与被迫害的,在“正经人”看来,它是灰色的。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灰色群体的阵容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流浪者之歌》包含9首歌,是一部短歌集,整张不过半小时,有点意犹未尽,刘东明似乎并不想把一些情结过度延展,它们只要放出来就可以了,不必过度干涉。那里面没有博大精深的人生哲言和玄妙幽深的艺术魅力,它更像是一个人轻柔的自言自语,音量不高,也不会被太多人听到。而那曲调是悠扬的,像一个刮子,慢慢碾平了所有的情绪。那些歌真的短之又短,虽然它们都有各自的名字,却又似乎同样没有归属,它们漫游着,相互搀扶着,交汇成了一部颠簸流离的流亡曲。

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快到半百之际的刘东明的歌声还是像一个孩子似的。孩子无需故作深沉,内心坦荡,观世澄明。他的歌简洁明了,我在想,刘东明所有的歌其实都可以是童谣,它们的旋律是最适合孩子体验的。刘东明的音乐最大的特点是没有修饰,他不会用语言撒娇。《流浪者之歌》依然没有变节,我甚至觉得,这些歌不用听一遍,而是听半遍就可以跟着唱了。它们或来自大千世界,或源自家常便饭,或出于人性污点。刘东明可能一辈子都不屑于在创作表达上做“精神的提示”,他毫无兴趣去研究生命的哲理或艺术的格调,因为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小时候那一个个走街串巷的劳动者,还有妈妈做的那些好吃的,在他的眼里,世界就是由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小动作和小插曲构成的。

《流浪者之歌》是又一次极简的行军,旋律简单、歌词简约、编曲简明,歌曲想传达的感觉一目了然,茫茫世间,无处安身,唯有歌唱可以稍稍安抚一下破碎的心。如果歌唱的心是疼痛的,那就尽量唱点欢快的调子,哪怕世界都快不行了。我一直觉得刘东明的嗓音里没有苦涩的成分,即使是一首悲伤主题的歌,他也可以唱出圆润的味道,在情绪的悲喜交加之间,他清亮的嗓音实现了一种平衡。

听着刘东明的新专辑,我竟时而想起了他的一些老歌,听《卖馄饨》,想起《老裁缝》;听《野草》,想起《杨柳》;听《炸藕夹》,想起《我从抽屉里偷了妈妈的二十块钱》。刘东明的情感表达一直是延续的,它没有发生大的断层。

《污点》只有45个字,却像一封绝笔书,把一些熟视无睹的画面以最轻的音量还原。

在过去的几年中,玻璃窗扮演了一个难以忘怀的角色,对他人的怜悯,对自己的哀悼,对未来的漠然,都闪躲在这个窗明几净的夹层里,放映出这个时代的一部部大片。今天,当玻璃窗重新一尘不染的时候,我们一生里的某个污点会一直哀鸣。

《夜莺绕过安达拉卜》献给2021年夏天被塔利班杀害的阿富汗民间老歌手法瓦德,2022年初,我在刘东明巡演的合肥站听到了这首歌。有时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可以轻易猜中你的心事,他活着时对峙的那个邪恶世界和他离去后祈祷的那个美丽明天其实并没有分离,它们紧紧地拥抱,让你辨认搏击的方向,“原谅我不能将你的歌传唱 / 布卡遮不住悲伤的眼 / 我将在黎明前为你祷告”。

《流浪者之歌》是一次短暂的歌唱,它也是一部离别者之歌,它告诉留下来的人:世界的领导者不是精英权贵,而是安分守己的劳动者、无歌可颂的流浪者,和亡命天涯的妄想者。

刘东明的歌几乎首首都有朗朗上口的旋律,但都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我觉得周云蓬的《我听到某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歌》可能就是给刘东明写的吧。他可能一辈子都在为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两端的小人物而歌,他们的艰辛与悲叹,似乎一直缠绕在他的歌里,始终无法连根拔去,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最后,他就默认了他们永久的居留权。这个时代再光鲜,再绚烂,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真的没有啥可吸引他的了。

一直记得刘东明说的一句话,他最怕那些高大上的词。于是,每次写刘东明,我都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能太夸他,他真的会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