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马塔-克拉克:切割建筑 (original) (raw)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的新展“穿越建筑:戈登·马塔-克拉克的十年”已经于11月7日开幕。相比于同为年底压轴双展之一的努维尔个展,马塔-克拉克这个名字对国内观众似乎稍显陌生。这也不难理解:出生于1943年的马塔-克拉克,35岁便因癌症去世。他一生中没有留下任何建成作品,倒是拆掉了不少房子,留下了几处废墟和满地残骸。

Gordon Matta-Clark
Gordon Matta-Clark

【不想当雕塑家的建筑师不是好导演】
马塔-克拉克或许从来都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
成长于纽约的艺术家庭,马塔-克拉克从小受到浓厚的艺术熏陶。父亲Roberto Matta是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母亲Anne Clark也是艺术家,教父则是大名鼎鼎的杜尚。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父亲的大尺寸超现实画作中,空间与建筑是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似乎激起了马塔-克拉克对建筑的兴趣,并为他与建筑俄狄浦斯式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The Onyx of Electra
The Onyx of Electra

大学时,追随父亲脚步的马塔-克拉克进入康纳尔大学建筑系,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了建筑学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开学六天后就想放弃。康奈尔时任院长正是柯林·罗,在他带领下的教学体系强调柯布西耶式的严谨设计训练,这也让习惯自由叛逆的马塔-克拉克痛苦不已。在日后的采访中,他抱怨在康奈尔的教学像是职业培训,学生们像学徒一样在严格的标准下进行训练。
1964年,大三的马塔-克拉克决定在巴黎休学一年。期间他多次给母亲写信,试图为迷惑的未来找到方向。他计划在巴黎学习电影,打算利用暑假跟随制片人实习。然而一年后,马塔-克拉克还是回到了伊萨卡这个“山顶上的监狱”,三年后拿到建筑学学位。
即便如此,马塔-克拉克从未放弃过对拍摄和电影的追求:相反,他大部分转瞬即逝的“建筑”作品都是通过影像的媒介而得以存世。同时,他也从未放弃过建筑学:他一生都在探索空间的另类表达方式。正所谓“不想当雕塑家的建筑师不是好导演”,马塔-克拉克把建筑当做尚未加工的原材料,用身体和表演介入空间,用破坏来创造空间,用影像记录空间。他将自己的建筑实验称为反建筑,Anarchitecture。
【安那其建筑:Anarchitecture】

Exhibition, 1974
Exhibition, 1974

在PSA的介绍中,Anarchitecture被翻译成“安那其建筑”。这让正烦恼如何翻译这个“文字游戏”的笔者松了口气。相比于勉强拼凑中文对应词语,“安那奇建筑”似乎更好得传达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达达精神。
1974年,马塔-克拉克与身边的艺术家朋友共同成立了“安那其建筑”小组,并策划了同名展览。小组名称Anarchitecture的灵感来源于成员们一次随意的对话之中。他们回忆道:“我们一直知道小组名字的前半部分是“反”。但只有这样还是不够,后半部分还是没有确定究竟“反”什么。即使对于马塔-克拉克,建筑最开始都不是我们的关注点。但我们很快便意识到,建筑不仅可以指物理意义上的房屋,还能指一切我们希望反对的、坚硬的文化建构。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塔-克拉克提出了Anarchitecture。”
Anarchitecture字面上的理解便是“反建筑”,由前缀an(anti的缩写)和architecture组成。如上文所说,architecture在这里不仅指我们熟悉的建成环境或是建筑学科,还包括更广义的“建构”。前缀anti也可以指反对、压制、倒退和撤销。安那奇建筑便是这两个意义暧昧的词缀的结合,反对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城市和规划。
当我们读出这个词的时候,不难发现an architecture还是由anarchy(无政府)和architecture组成。Anarchy和architecture有着相同的希腊语词根 Arkhé,意思是事件的开始和起源,是引导事件展开的原则和规范。对建筑来说,Arkhé无疑是建筑师和他们的蓝图。建筑师创造起点,制定规则,建筑是他们将脑海中的想法在自己的监督下变为现实的过程。安那其建筑正是对这种柏拉图式理想的直接反对,破坏这一过程的逻辑性和连贯性,挑战建筑师的权威,消解建筑的统一和完整。安那其建筑并不是无序或混乱,而是对无预定原则的主动拥抱和积极尝试。
Anarchitecture还可以理解为an-architecture。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柯布西耶的经典“走向新建筑”(Toward an Architecture)。柯布西耶在书中向我们展示了基于理性和功能的建筑宣言,而马塔克拉克则用安那奇建筑对柯布西耶开了个玩笑。
在安那奇建筑的同名展览中,马塔-克拉克写下“An Ark Kit Puncture // An Arctic Lecture// An Orchid Texture // An Art Collector // An Ass Reflector…”。这些短语本身毫无意义,只是连读起来很像Anarchitecture。他似乎在告诉我们对安那其建筑的猜测也毫无意义。这不过是他另一个文字游戏,不过是另一种随机组合的音节和词语。
【切割建筑】
Undoingis just as much a democratic right as doing.You cut a hole in the building and people can look inside and see the way other people really lived... It's making space without building it
——马塔-克拉克
“切割”对于任何职业建筑师都不陌生:建筑师们时刻都在“切割”,用想象中的平面和剖面将建筑一分为二,表达着隐藏于物质实体之下的抽象空间。对于马塔-克拉克,“切割”是字面意义上的:切割是用身体与建筑搏斗,用锯子与砖头混凝土对抗,一寸一寸地在建筑中凿洞,穿孔,切割,直至贯穿。对于受过系统建筑学训练的马塔-克拉克,他用破坏来创造空间。建筑不过是半成品和原材料,是他宿命中不得不杀死的父亲。
1974年春天,马塔-克拉克通过地产中介找到了一栋位于新泽西的即将被拆除的老房子。这是一栋典型的美国郊区住宅,两层木质结构,朴实无华且枯燥。马塔-克拉克如获至宝,拿起电锯在房屋正中切下两“刀”,取走中间的废料,留下一道贯穿的裂缝和一分为二的建筑。

Splitting,1974
Splitting,1974

有目的的拆除并不比重新建造容易。在记录切割过程的视频中,我们才能略微感受到这张超现实图像背后同样“超现实”的人力和劳动(Labor)。这些建模软件里不需一秒钟的trim、cut、split和Boolean Difference指令,现实中竟需要如此难以想象的劳动和汗水。全片最戏剧性的一幕中,马塔-克拉克刚刚敲下了支撑房屋一角的几块石头,建筑已经局部悬空,随时摇摇欲坠。马塔-克拉克用身体支撑着建筑。在这个瞬间,身体与建筑、与重力之间达成了充满张力的对抗和平衡。

Splitting视频截图,1974
Splitting视频截图,1974

当建筑被完全切开后,阳光透过缝隙映入了这栋衰败的建筑中,照亮了这片常年不见阳光的角落。三个月后,整栋房屋被彻底夷为平地。

Splitting,1974
Splitting,1974

1975年夏天,马塔-克拉克受邀请参加巴黎双年展,展场附近的两座正在被拆除的建筑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两栋17世纪末期的房屋都位于巴黎Les Halles区。这片区域被市政府规划为未来的艺术中心,正在经历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带来的大规模拆迁和新建。就在不远处,蓬皮杜中心正在动工。几周内,马塔-克拉克在两栋历史建筑中掏出了一个直径四米的圆锥形孔洞,创造出了更加丰富而复杂的空间。

Conical Intersect,1975
Conical Intersect,1975

这些场所特定(Site Specific)的项目通常很快就被拆除,保存下来的只有影片和图像的记录。马塔-克拉克对图像又一次进行切割,裁剪和拼贴来表现出连续的切割。

Splitting与Conical Intersection
Splitting与Conical Intersection

切割建筑不仅是马塔-克拉克对机械单调的现代主义建筑的直接挑衅和公然破坏,也是对现代城市化进程的反思。无论是被遗忘的中产阶级郊区和衰落的美国梦,还是因城市规划而彻底改头换面的巴黎历史街区,马塔-克拉克“破坏”的建筑都已经废弃或即将拆除。他用破坏作为一种介入方式,让这些处于生命尾声的建筑在崩塌前重获转瞬即逝的意义与美感。

【后记】
讽刺的是,马塔-克拉克对建筑的反抗和破坏启发了未来一批又一批的建筑师。
无论是Lebbus Woods在图纸上对柏林废弃政府大楼的破坏,或是史蒂芬霍尔日后的一系列建成作品,切割建筑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设计套路,在马塔-克拉克深恶痛绝的建筑学院中被传授给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师。

Berlin Free-Zone,Lebbeus Woods
Berlin Free-Zone,Lebbeus Woods
Diagram,Steven Holl,2002
Diagram,Steven Holl,2002
朱钟晖/毕业于清华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群岛学术小组成员
朱钟晖/毕业于清华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群岛学术小组成员

本文原创作者:朱钟晖/毕业于清华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群岛学术小组成员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具体来源见如下:
图1:Gordon Matta-Clark. 来源:https://befrontmag.com/2016/06/09/the-anarch-itecture-of-gordon-matta-clark/
图2:The Onyx of Electra, Roberto Matta, 1944. 来源:https://www.moma.org/artists/3842?locale=en
图3:Anarchitecture Group Exhibition, 1974. 来源:Mark Wigley,Cutting Matta-Clark
图4:Splitting, Gordon Matta-Clark, 1974. 来源:https://www.artic.edu/artworks/187171/splitting
图5:Splitting视频截图, Gordon Matta-Clark, 1974. 来源:https://vimeo.com/54421147
图6:Splitting, Gordon Matta-Clark, 1974. 来源:https://www.artic.edu/artworks/187171/splitting
图7、图8:Conical Intersect, Gordon Matta-Clark, 1975. 来源:https://www.sfmoma.org/artwork/92.426/
图9、图10:Splitting与Conical Intersection照片拼贴. 来源:https://www.sfmoma.org/artwork/92.426/
图11:Berlin Free-Zone, Lebbeus Woods, 1990.
来源:https://www.theguardian.com/artanddesign/architecture-design-blog/2012/oct/31/lebbeus-woods
图12:Simmons Hall Section Diagram, Steven Holl,2002. 来源:https://www.stevenhol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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