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爱原著的你,或许期望太高了 (original) (raw)
这篇剧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以下发言的前提是:我想看一场《红楼梦》。
希望我所说,足够真诚(鞠躬)
我知道一定有许多人认为我过于挑剔甚至苛刻,但是在金陵之地,对待《红楼梦》,难道应该赋予过多的容错率吗?
当然,就舞蹈来说,演员们的表演当属上乘,动作身段都堪称美轮美奂,部分情节也处理得非常动人。黛玉之死的氛围营造及其到位;宝玉陷入回忆时只有宝钗被留在帷幕之外,却也只有宝钗留在了帷幕之外,这处设计,真真是直往灵魂里戳,残酷且精准。毫无疑问剧组非常懂得如何调动情绪和铺排渲染。
但是——很遗憾,这些,并不能掩盖它的瑕疵。对于一部剧来说,它的主线链条和情节逻辑都很薄弱,有些过分依赖观众本身对《红楼》的熟知程度(而观众对《红楼》的认知清晰体现出了世界的参差),对于一部“红楼梦”来说,它又实在是有些荒腔走板。主线抓不住,重点认不清,人物立不起,稀稀拉拉,整段垮掉。这是不可以用“舞剧”的类型来辩解的,既然担下了“红楼”的IP,就应该要尊重它的精神,且必须要接受它的考验。
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认为这两位兼任导演和编舞的主创担得起《红楼》的重量。一位在微博上与《红楼》相关的关注仅有蒋勋和大白话红楼(暂且都可以先不谈蒋勋在对《红楼梦》的解读上有多少低级错误),连宣传中反复提及的“青春/青春王国”这一主题概念都是从蒋勋说红楼第一集里拾来的牙慧;另一位曾在采访中坦陈对《红楼梦》专家学者繁多的解读“不敢看”、“不敢多想”、“想多了会被绊住”,满口都是所谓“年轻人解读”的理念。且不说创作最忌二手资料,更甚的是这两位连二手资料都不愿意费些心力公听并观,并且试图用“新解读”这样的托词来掩盖自己的短板。上一个对《红楼梦》抱有这种“无知者无畏”态度的人,我想她叫李少红。
你也许想对我说,微博关注代表不了一个人的阅读情况,那我们正好可以从原著谈起了。
一、一些或许不该被删除的段落
1.贾宝玉摔玉与林黛玉哭玉
“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的地位还需多言?它所代表的理法、世俗、欲念,都与它本为幻相的事实形成了微妙的对照,而贾宝玉既以身养玉又亲手摔玉,隐喻出二者对抗又难以分割的灵魂连结。宝玉摔玉与黛玉哭玉,一来表现宝玉对“命根子”的“不敬”,二来直接点破黛玉“还泪”的命运。摔玉一事构成了贾府大门敞开之后的第一个剧情高潮,而剧中只剩下了宝黛的“一眼万年”。难道通灵宝玉在舞剧中不重要么?那么后半场何苦来展现宝玉“丢玉”。摔玉和丢玉本该是多绝妙的呼应啊!
2.秦可卿之死
如果说这一段和宝黛主线关系不大那么删去其实可以算无可非议(可是主角究竟是宝黛钗还是十二钗呢?),但是该剧涉及到秦可卿的问题已经是大了去了(后文详说)。
3.黛玉葬花
没有花锄、没有花袋(花棺),甚至没有花,如何能称为“黛玉葬花”?如果说舞蹈本是意象化的表演,可以适当删减具象的道具,那么宝玉出场时又何苦煞有介事地捧本《西厢》?难道葬花和共读西厢两个情节的重要性可以如此地厚此薄彼,而且还是在这一幕明明就叫“葬花”的情况下? 我更疑惑的是,如果与读西厢关联,那么剧中选取的就是黛玉第一次葬花,彻底忽略了第二次葬花(也就是作出《葬花吟》的那一次)。也就是说,本属于黛玉一人的葬花独白,黛玉的“天问”,黛玉咯血而出的绝唱,它不存在了——本应美到让人心碎的黛玉葬花呀!这分明是给一段黛玉solo就能做到的,编舞能力在线不成问题。可现在留给黛玉的,只剩下了儿女情长,既丢了花,也丢了黛玉。
更糟糕的一点是,这种处理完美打脸了导演一再强调的“十二钗”、“女性”主题,葬花这样一个纯粹、干净、圣洁、独独属于这位少女的行为艺术,被宝玉的出现搅散了。口口声声说着要表现对女性的讴歌,却转头就抹杀黛玉的灵魂。这就像谢幕里强让十二钗齐齐凝望宝玉一样,强行把她们的生命与宝玉捆绑在一起,宝玉虽是情不情,但姑娘们的独立人格在哪里呢?这种自诩“宝玉”的男性视角怜悯实在是太廉价了。
4.抄检大观园
这个不演在我看来基本就是赤裸裸的白给行为……
第一白给了贾府由盛转衰的分水岭事件。“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三姑娘的悲愤就如同王善保家的拉扯她衣裳一样被几巴掌拍打干净了。
第二白给了刻画三春形象特质的机会。迎春之“懦”、探春之“刚”、惜春之“冷”都在这里展现得非常鲜明。分几个群演出来,蒙太奇式走马观花地演一遍迎春不保司棋、探春掌掴家仆、惜春撵走入画,就算观众一直没分清三春分别是谁,到这里也就该清楚了。然而可惜的是,本剧中三春直到迎春披红盖头出嫁、探春持船模(同样在舞台距离的限制下难以看清)远嫁,都很缺乏辨识度。
耐人寻味的是,即便这部舞剧漏掉了如此之多不该漏的重点情节,却偏偏把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后的梦遗保留了下来,我该庆幸这部剧里没有袭人吗?
二、一些或许不该被弄错的情节
1.没有警幻,没有可卿,只有“秦可卿”
贾宝玉午睡没有看《海棠春睡图》反而看的是投影上的秦可卿可以不做挑剔,但是秦可卿和可卿完全混为一谈就是实打实的不该了。
可卿和秦可卿可不可以认为是同一个人?可卿和秦可卿虽然在“意象”上经常被认为是一个人,但是在“肉体”和“命运”甚至是长相上,她们都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卿仙子,堂堂警幻仙姑的妹妹,货真价实的“仙女”,她怎么可能和“淫丧天香楼”扯上关系?凡俗里一间贾府,对她而言都不比蚁穴大。而宝玉在太虚幻境中见到可卿时,背景投影竟然打出了秦可卿的判词,警幻的妹妹呀,你如何就担了“情既相逢必主淫”的虚名儿呢?
不过毕竟秦可卿总被视为仙姑可卿的托身,用同一个形象似乎也可以适当宽容——你甚至可以认为是宝玉的潜意识把秦氏的影子带进了梦境。但是,如果已经在形象上把秦可卿和可卿合一,还要把秦可卿的身份强按在可卿头上,还要把梦遗这件事强调一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将贾宝玉被诗化的、玄秘的青春觉醒,外化成了对自己侄媳妇赤裸的性幻想。这难道才是焦大口中的“扒灰”、警幻口中之“淫滥”?
2.略显混乱的“蒙太奇”
“刘姥姥进大观园”(三十九至四十回)、“雅谑补余音”(四十二回,以惜春画园子为标志)、“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四十九回,以妙玉赠梅为标志)、“湘云醉卧”(六十二回,以……湘云醉卧为标志),这些片段竟都被安排在黛玉第一次葬花和共读西厢(二十三回)之前,即便是第二次葬花也才二十七回啊。
如果说这些都是蒙太奇手法可以不挑,但他们除了模糊时间线之外,还把黛玉的人物塑造搞崩了。上述的所有片段在原著中都是有黛玉参与的,这些本来是黛玉青春年华里最快乐、最鲜活的时光,可这里的黛玉除了吃醋就是在神游,永远游离在外,既不葬花,也不还泪,既没有“雅谑”,也没有欢笑——我那满嘴“刁话”机灵可爱的颦儿呢?
3.元宵家宴
妙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没出过栊翠庵的妙玉先前出现在了众姐妹的游园席上我已经忍了。)
三、情节节奏
该剧幕与幕之间明显缺乏过渡,这与关键情节被大幅度删减(比如抄检大观园)有关,与其说是一部完整的舞剧,它更像是“红楼部分经典情节cut”。上半场最鲜明地表现在“游园”和“葬花”之间,刘姥姥游园处音乐戛然而止,极生硬地由喜转悲,此时刘姥姥还压根就没有退场,身边刚刚还宛如行乐图的姑娘少爷一秒之内冷若冰霜,我猜她那时心里可能涌上了一万句“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下半场的“调包计”和宝钗大婚能整整拖满两幕舞段,贾府抄家却只用一段鬼气森森复联3同款灰飞烟灭的多媒体就交代了事。最后的“花葬”给我一种强烈的硬植入感,舞蹈风格跳崖式断层,我不得不承认它的先锋性,如果这段舞放在其他任何一部现代舞剧里可能都是很高级的处理,但放在《红楼梦》里——你是在试图让我接受我那娇花照水般的十二个姑娘披头散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倒在一地白花里打滚吗?前段给点同样虚化风格的铺垫也可以呀!
最后我想说,所谓“精简”,应当是在对整本书有了深切体会之后拈出的精魄,而不是因为把控不住它宏大的内涵而用以藏拙的借口。如果这仅仅只是一部靠舞蹈演员撑起来的剧,为何不诚实地认准自己的定位,最后在将《红楼梦》抽筋去骨,仍要贴靠“致敬经典”的姿态,除了自视甚高的自己,又感动到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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