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音乐剧《唐璜》|无人有权审判唐璜 (original) (raw)

有染 评论唐璜 5

2024-02-03 23:42:14 已编辑 上海

“我们称他为唐璜。在那个年代,任何女人都无法抵挡这位年轻西班牙贵族的魅力。”

和中国巡演的法语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法语音乐剧《唐璜》也采用了once upon a time式的开场白,低沉沙哑的男声将浪子的故事娓娓道来,在弗拉门戈吉他的悠扬余韵中,奠定了本剧如吟游诗人口述一般的浪漫传说气质。

不管是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这种叙述风格用在呈现“唐璜”的IP上都显得无比贴切。

从西方古典时代起,民间吟游传统中对故事的叙述往往都是基于一个基本的故事脉络,在每一遍重述中都可能产生细节上的调整和改动。“唐璜”这一虚构的浪子形象自被创造起就像吟游诗人口中的传说,在不同的艺术家的诠释中展现出不同的样貌。在莫里哀的喜剧中,唐璜被描写为一个耽于肉欲的淫棍;而莫扎特的歌剧中,唐璜在寻花问柳之外也体现了某种对社会陈规的反叛;普希金在《石雕客人》中走得更远,保留唐璜好色的特点之外,赋予他更多诗人的气质,让这个形象从单纯的道德反例上升到更复杂的层面;20世纪初,萧伯纳甚至在剧作《凡人与超人》中让浪荡子唐璜变成了哲学家。

首演于2004年的法语音乐剧《唐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给这位几百年来家喻户晓的多情者书写了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新结局——万花丛中过的唐璜也有拜倒在真命天女的石榴裙下的一天。按照作曲和作词本人费利克斯•格雷的说法,“爱情是对唐璜最大的惩罚。”正因为他三番五次地蔑视这一被他斥为虚无缥缈的概念,所以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让他臣服于爱情的力量。新创作的情节又被嵌套入“石像客人”的传统情节中,“真命天女”恰好就是制作骑士雕像的雕塑家玛丽亚。当她身着工装裤第一次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她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个有着现代气质的女性角色吸引了包括唐璜在内所有人的注意。于是在一个模糊了时间的地带中——在一个使用冷兵器的骑士仍然存在,决斗依旧兴盛,而女性亦可以通过艺术创作进行自我表达的奇妙空间里——唐璜与玛丽亚相爱,浪子传说被彻底改写为浪子回头。

也因此,在这版音乐剧对唐璜形象的塑造中,实际可以粗略地根据上下半场看到唐璜转变前后的两种个性。上半场伴随着Du Plaisir热情如火的旋律和舞者们奔放大胆的弗拉门戈,唐璜作为那个在我们的刻板印象中纵情声色的花花公子,在Gian Marco Schiaretti(人称“酱马可”)充满魅力的演绎中更加令人信服。Laurent Bán(人称“老航班”)所饰演的唐卡洛斯作为唐璜的好友,在歌词中唱道“我不认为自己了解他衣衫下的心脏是否跳动过”。而到了下半场,情场浪子的深情一面被剧作家挖掘、放大,尤其是他在感受到“嫉妒”这种由排他性的爱引起的情感时,愤怒和痛苦混合着酒精的作用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音乐的层次完美承托了情感的层次,给观众带来强烈的冲击。人物的双面性不止存在于唐璜身上,本剧对几位配角的心路历程刻画也延续了法语音乐剧一如既往的情感表达饱满、细腻的特点。玛丽亚的独唱Je Pense à Lui(我想念他)中,她唱道,“我想所有他对我说的话,为什么我必须羞愧?即便恐惧他说过的话,我还是想他。”内心的迟疑和纠结悉数展现,但最终没有盖过内心的冲动,冲破疑虑的束缚追随心声,那一刻的玛丽亚真正因爱而变得光芒四射,她的勇气在“恋爱脑”的批评声大行其道的今天尤其珍贵。紧随其后的Deux à Aimer(同时坠入爱河)一曲中,玛丽亚和曾经被唐璜骗婚的贵族女子埃尔维拉各据舞台一隅,分别沉浸在幸福和痛苦中,面对观众唱起“当我们同时坠入爱河,同一个人,同一年,同一天,同一秒”,两位女性截然不同却又在深层共情的生命状态被并置。一曲终了,二人的对视意味深长,有敌意、愧疚和痛苦,亦有共情和理解。下一曲Venge Nous(为我们复仇),前半曲埃尔维拉找到玛丽亚的未婚夫拉法埃尔,试图煽动他去复仇,然而在愤怒之后的时刻,他们从戏剧性的当下抽离,让观众窥见他们伤痕累累的心,在悲伤的旋律中唱起“这是我们的痛苦,这是无法抑制的痛苦,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进行复仇或是顺其自然,对其遗忘、独自哭泣,进退两难,是否应该惩罚我们所爱的人?”洞悉人物内心幽微的情感,正是法语音乐剧的一大长处,《唐璜》在这一点上也继承了传统。虽然法语音乐剧的剧情常常被诟病为不合逻辑或太过简单,但我想这只是从大的线条上去看待时得出的结论。大刀阔斧地砍掉一些纯叙事的内容,将更多的篇幅放在对人性复杂的深入挖掘上,造就了法语音乐剧情感饱满、富有感染力的特点。

注重人物情感表达的多层次,也是对生命状态复杂性的体认和展现,避免了让剧场沦为道德评判的场所。这一理念被精辟地总结在全剧最后一曲《唐璜之死》中:“或许我们没有权力去审判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唐璜这个艺术形象在道德的评价体系中往往会被放在负面的一类,然而音乐剧《唐璜》得以打破标签化的盖棺定论,重新从一个凡人的视角去看见唐璜,在互联网上充斥着道德警察的今天给人以来自艺术的抚慰。站在人的角度平等地去尝试理解另一个人,是近乎具有宗教意味的宽容。谈及本剧中的宗教感,实则有更多直观外化的部分。决斗前夕的教堂前,舞者们身着黑袍,在列队的行进中恍若死神的侍从,可谓是外化了死亡的阴影,尤其是凸显了其作为惩罚的一面。但在随后三位女性的合唱Anges(天使)中,风格上又走向了教堂音乐,在唱诗班音乐一般的听觉感受中与前者形成对照,表现了死亡之于唐璜存在救赎的一面。从唐璜的角度我们也不难发现,死亡可谓是一种解脱。在Je meurs d’amour(因爱而亡)中,唐璜在被刺中后的第一反应是“我因爱而亡,有谁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有谁能明白我的意思?”仿佛是在向什么人证明自己。当众人唱起孤独之歌时,那把悬于唐璜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在此刻落下,骑士的诅咒终于应验,命运的环终于首尾相接。在Pourquoi le bruit(这嘈杂声从何而来)一曲中,伊莎贝尔和拉法埃尔颇有点质问命运的意思。“该相信人还是相信上帝?当我们深陷痛苦的时候依然爱着我们。我们该遵循哪条人生道路呢?我们该拯救谁,我们又该惩罚谁?”这些哲学思考最终都被归结到一个终极关怀的问题——“为何死亡终有一天会取代生命?”歌曲Seul(孤独)也呈现出这样的气质,众人站在命运的轮盘之上,个体的孤独汇聚成人类总体的孤独,我们作为观众,置身事内也置身事外,恍然间意识到生命之渺小。这或许才是本剧真正的“宗教感”:唐璜的故事是独特的,但其中有关心灵的思考却是普遍的。

有了这些沉重的部分,极富西班牙风情的歌舞元素才更显得意义重大。吉普赛歌手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关于爱与死的一切,在弗拉门戈舞者们飞扬的裙摆中,生命力如鞋跟跺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一般结结实实地生发于塞维利亚的大地上。“世界如此美丽是因为希望永不止息……为何死亡终有一天会取代生命?”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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