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符與宣泄 (original) (raw)

作爲現代人都難以避免的會在“我是誰 如何界定自己 我何以自如舒展的存在于世”的問題上產生(過)不良的狀況,該劇以“身份認同”的議題來瞄準這一現代的普遍狀況。同作爲現代人的我也毫不例外的會被該劇擊中,為之感動,為之嬉笑或落淚。

看完劇後與朋友們聊起十數年前遇到的一個埃及大叔過來做變性手術(這邊更便宜),他一天天在厨房裏熬一種據説是能提供天然雌激素的埃及草藥熏得屋子有味道,然後眼看著他的胸部一天天大起來。一天,還是在厨房相遇,他説剛從醫院回來,醫生告訴他,他體内的子宮還具備生育能力。他用那塗了口紅的嘴眉飛色舞説出那句“啊!我可以當媽媽了”時,這位已經年過五十的大叔在我眼前閃閃發光,那一瞬間我並不懂爲什麽鼻子酸酸的有點想流淚,後來才知道我是為他那種强烈的“想要做自己”的動力與勇氣而感動。

劇中的謝盈萱自然是魅力爆棚, 一幕一幕之間的過度,情節綫的編織以及在舞臺上具體的演員調度外加服裝都是很精彩(燈光調度差一點)。上海一幕戯中用海洋生物的對話串連到女媧也好、旁觀者視角的講述也好,都挺精彩。尤其再提一下演員走位調度用於情節編織上的精妙,在我個人看話劇的經驗裏是很精彩的,要重點誇一下,編織得挺複雜卻一點都不亂。

但這些仍不足以令我給出五星滿分好評,給到四星其實都有感情分的因素在内。祛除這個因素,十分制我可以給七分(三星半)。

若我仍舊還是二十幾歲,我會給該劇打五星滿分好評,奈何相似的感動經歷得較多以後、愈發瞭解我們生活的時代的構成過程後、尤其自己(與諸多同行者)在許多的同類型的感動下反省到自己某些行動可能做過火了之後,對該劇就很難是完全徹底的擁抱,而是多了幾分警惕,要為自己留下更多反思的餘地。

當然這種警惕并非一開始就有的。

讓我開始起疑的是,1960s的華語世界裏那位女大學生在發現局長穿了女式胸衣后能如此快速的以如今這種“性別多元主義”的視角把局長視爲一個可被理解、可以提供幫助的對象。我對那個年代是否有今日這般強的“鑒別姐妹”的反應力是有遲疑的,相對而言我甚至更能接受局長能被胸衣勒暈倒地的設定也放不下對這一點的疑慮。 即便我們得知女大學生知道美國的許多事情并且即將去美國留學,同時女大學生見到局長的1969年也正值美國嬉皮士運動的濫觴,但仍舊打消不掉我對這段劇情安排感到不自然。 當然,戲劇創作沒有還原歷史的義務,莎士比亞寫麥克白也沒有照著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那位麥克白的事實去寫。所以這一點不是令我出戲的重點,但卻是把我推出一段審慎檢討之距離的開端。

人要去做自己 去成爲自己,這是自然正當的。但我不認爲該劇對於此類議題有足夠自然平和的討論態度,仍舊是製造誇張奇觀式的向“陷入自我認同困境的觀衆”進行諂媚。

諂媚指的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如意,我知道你迷茫,我知道你不明白自己是誰,因此我製造一種關於你處境的(簡單)解釋,把你的不如意歸咎到某個外部原因上,讓你看看你的同類在這種原因下過得多苦,我理解你的苦,也理解你的恨與不甘,并且幫你淋漓盡致甚至虛張誇大的表述出來,以討好你”。從明朝那幕戯裏謝盈萱講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鬼”,從上海之行局長吐露心底裏長期不被人接納不被人好好安放到一個“可以理解 不是怪物”的位置上,這些都在指涉“人如何界定自己 如何被別人界定 被別人看見”的課題。

苦、恨、不甘,都值得被看見和理解,但論及“理解”這種思維活動,不是更應該用於剖析結構性問題、覺察日常細微之處被結構性成見掩蓋和忽視掉的疼痛麽?我沒有看到“理解”的這個動作有明顯的在劇中體現,我看到的幾乎全都是“我看見了你的苦,讓我們一起痛快抒發傾瀉吧”。我不是説這種事不必做,我不是説這類事應當從各種層面上杜絕,我只是說“激情宣泄”是簡單的事情,對於“人要去做自己、去構建自己”這項需要力量、需要建設的工作并不帶來什麽眼界和思維複雜度上的提升。我不是説“簡單的歸咎怨頭債主-再激情釋放”就完結的活動當中不包含“理解”活動、“思維”活動,我是説這仍舊太輕巧了,不是一個要面對問題、剖析問題、處理問題該有的態度和思維難度,甚至也看不出劇情安排有想往這種態度和難度去試探一下的姿態,或者即便存在一些這類姿態,也被大量的搞笑和煽情給衝刷淹沒了。用簡單的煽情讓觀衆以爲自己被看見了(而大家對自己所處的結構性問題甚至都沒在劇目之内冷靜深刻的看過兩眼),即我此處所謂的“諂媚”。

“我看見了你,我感知到了你,我洞悉了你”并不能被膚淺的“我看到了你的不如意 我們可以一起哭了”給代表的,這是代表不了的,但今人其實很迷戀這種代表的“標簽”。 我不是在對編劇的思想高度上提要求,我説的是創作者出於誠意而應當拿出的那種對生活的細膩觀察,我是真心沒從該劇裏感覺到一點,但我能從別的許多劇中感覺到。 看這部劇,我哭不是因爲我跟隨角色的遭遇去體諒到了那種實感的感染,我哭更多是因爲我被一堆符號砸中了、衝擊了。 拿符號砸觀衆,拿煽情去衝擊觀衆,這是諂媚,對於觀衆在“何以良好的做自己”的建設力上起不到一點幫助,對於“社會共識的提醒”上我相信也不是該劇上演的2016年的台灣社會裏仍舊還需要科普掃盲的新生事物。但那種“疼痛”卻可以一直哭喊,越哭喊越感到疼痛、越哭喊越覺得社會腐朽的問題亟待解決,很多時候是誇大苦難以誇大對抗這種苦難時的英勇程度,越哭喊反倒越以爲自己是推動社會革新的先鋒人士(我只承認其中少數人的確是,其餘的都只是在玩身份証治,包括曾經一段時間的我)。 生活的不如意,就以“疼痛-都怪環境”的解釋而得到一定程度的釋然,而現實中我們也不乏看到大量的人想把生活的種種不如意都塞進某條能讓自己釋然的解釋路徑上(有人塞進的是原生家庭決定論、有人塞進的是老闆都是蠢蛋、有人塞進的是心理病患者的頭銜、有人塞進的是‘某種傾向上的少數/獨特性’、有人塞進的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謎之自信),並希望讓自己在這條“寄托之途”上所能得到的釋然程度盡可能的高,盡可能的覆蓋掉對於人生絕大部分不如意的解釋,這是種“用一個簡化的解釋歸因去回答複雜的生活困境”的思維上的懶惰。 我并非說世上的所有劇作都有義務拿著鞭子去叫人們勤奮起來,我是說迎合這種懶惰這類作品只會被我視爲“娛樂” ,去迎合諂媚觀衆“你很好,別人把你身上視爲‘怪癖’的部分也本就是正常的 正當的 本應被理解被接納的,但社會就是如此迂腐平庸短淺,都是別人的過錯,你的眼淚流得天經地義”的這類東西哪怕流淚也也仍舊算是娛樂,產生不了什麽像樣的“探討”,這部劇甚至連“揭露一點新消息”都未能做到,更遑論什麽細膩的隱秘的觀察了。 按照娛樂的標準我打三星,按照藝術的標準我可以給舞美服裝 演員走位 表演編織 燈光和收音綜合打四星,娛樂+藝術平均一下三星半。但若要談論“劇情”,恐怕我得把那半顆星扣掉 (劇情裏有很多精彩的部分 但總體來講諂媚的量太大了 加到一起會讓我持負面評價,最終給到四星是人情因素加權)。

從商務角度講,諂媚自己的用戶自然不是什麽動機上大有問題的做法,只是會令我這種對藝術屬性/社會洞察屬性方面有所期待的觀衆變得警惕,警惕自己看的東西是不是只有情感屬性上的渲染和抒發。 我想説,總的來講,該劇所進行的討論并沒有很立足於現實中人的生活體感,對真切的實境中被制度化忽略的日常疼痛的關照是不夠的,更是不足謂深刻的。 劇中濃鬱多見的都是“震撼感”“情緒衝擊”上的營造,我承認我也有爲此流淚,但我知道自己經歷了一場感動后并未獲得對於“身份認同障礙者在鮮活日常裏的複雜具體困境”的更細緻的觀察力、或是獲得超越我過往經驗中的其他新視角,看了之後就無法不在感動的同時也明顯感到失望。 (如果我未曾懷揣著這種期待來觀劇也可能會大大方方給到四星,但奈何這種前置的期待已經存在。觀劇前幾天就被一大群朋友一邊倒的大為誇贊,聼朋友轉述的劇情我也很感興趣,我和另一群朋友觀劇的這天,被希望到豆瓣上打分寫評論。如果沒有這些朋友裹挾的成分而只是我自己無意間遇到了看一看這劇的話,我根本沒等看完早就中止了,更不會有興趣寫篇劇評。而這篇劇評之所以那麽mean,正是由於有一重朋友關係裹挾的原因在内。)

有點雷到我的是女大學生陪局長畫逛完百貨商城給他畫上口紅時的背景是另外四個演員舉著棒球勝利后慶祝的旗幟。這就是我上述說的“製造奇觀”“震撼”“衝擊”。這諂媚一出現,我的警惕也就開始了,順道也讓我注意到了一起觀劇的朋友們的抽泣聲。坦白講我那時有一點出戲了。

而最讓我出戲的莫過於局長的女裝照片被披露后受審時的拷打和慘叫,對這種戲碼安排我内心完全是抗拒的。 第①層原因還是,這是爲了諂媚觀衆而營造的衝擊。 第②層原因是,局長被迫害的因素中不要忘記他做過的壞事以及系統內其他人的嫉恨尤其當時社會運動浪潮下相互揭發和陷害的風險正高,照片只是個抓人的藉口而不會是人們真正要害他的原因。 古代戲班子裏的女性角色都是男性演員扮演的、龍陽之好也不是皇家貴族才有的特色,美男子以美著稱也是被誇耀的事。一個局長偷偷這樣做被發現了,雖然會被社會視為很不恰當,而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喜歡穿女裝塗口紅這個單一因素也至少遠遠談不上是什麽需要受刑的重罪 (承認異裝癖 固然他岳父會搞他,但承認自己是敵方的人,更多要搞他的人反而能被他岳父攔下來麽?) 。 但是!這劇情搞得好像是寧可承受“被當成敵方臥底”的嚴重殘酷後果也要保護一些什么更寶貴的東西一樣的不敢承認、恥于公開自己是異裝癖。仿佛作爲異裝癖在社會上被人嘀嘀咕咕反倒成了更加痛苦的酷刑一樣。這劇情如果不算是在無病呻吟的話,那就是説明白色恐怖的殘酷程度一點兒都不比被人嘀嘀咕咕來得嚴重,擔不起“恐怖”二字。 如果依照“敵人雖坏 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正常人,異裝癖雖然不害人 但總歸是不可理喻的非人/妖魔”的邏輯來論證“承認自己是異裝癖”的後果更嚴重,因爲這摧毀了一個人的根基性,導致了存在性上的危機。那麽“放在當年那種社會風氣下的一個位高權重的局長可以免除這種‘凡人的困擾’,局長即使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就是有這癖好,民間也沒法拿他怎樣吧,百姓的指指點點也不會降低局長生活順心如意的程度”的這種社會因素是可以被忽略的麽? 這種忽略在我看來是有意的把具備相當複雜度的社會給壓平成一個臉譜化的妖魔。 局長受刑,一個人抗下了所有折磨最後精神失常,在劇情裏被塑造成“爲了個人癖好不被人嘀嘀咕咕而選擇扛下被視爲敵人的政治迫害”,這時的局長也完全臉譜化了,一點不是個活在具體生活中有著複雜多面性的活人了。 (局長的為人無論以他在任時的道德標準還是以今日的道德標準看,他至少是做了不少壞事的,他受到酷刑不能全歸咎於“男人穿女裝不被社會接受”上,他自己身上是有明显過錯的,不能全怪社會。女大學生轉世后的護士被療養院的護工試圖强制帶回房間,先不説這委屈是不是大到非得犟那一下子吧,單單說護士的敘事能力邏輯能力是可以跟護工把話説清楚,或者迂迴的處理那個場面的能力也是護士具備的,正常處理就好了,犯不上非要犟那一下導致最後挨了一槍。護工拉護士回房間縱使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至於委屈到寧可當場被槍打死吧?護士委屈到寧可去死,這不能怪護工不理解她而把她當成了精神病這一環境因素吧?護士自己非要犟那幾下導致被自己前世愛人的轉世开枪打死,此事,護士本人是有明显錯誤和主要責任的,基本一點兒都賴不到社會的頭上去。不要生拉硬扯的非要諂媚的對觀眾們説出那句“你很好 都是別人的錯 你的淚水流得天經地義”,天地的經義可沒有諂媚式的劇情鋪排裏那麽的粗暴和簡單,那不是我所經驗到的天地經義,我無法與這種諂媚去共情。我整個人看到這裏就完全出戲了,而且後面全是雷點,就再也沒看進去過,但好在這裏距離結束也很近了。) 第③層原因是這種衝突、對比的安排明擺著是要把“個人不自由”的矛頭指向“制度枷鎖”。 從逛完商場“塗口紅+舉旗幟”要把少數群體的磨難與解放擡高到光輝的檔次上、上海之行算命回憶起明朝前世的抱憾來自於封建家規禮制、到照片曝光被當局制度化的審訊、以及最後療養院的護工限制住院者的行爲自由的背後是粗暴的區分正常人和瘋人的“合規不合規”的眼光,這些統統都將矛頭指向制度枷鎖。 這裏就產生一個悖論:我們要“做自己”的依憑按當今流行的觀念普遍認爲是以自身作爲依憑、以自身作爲合理性的唯一來源、以内心作爲評判生活事務的根本依據。那“我們要求社會像先天條件一樣自動給到我們‘承認’‘認同合理性’”的底氣又是怎麽來的?因爲這種個體主義觀念根本性的會導致一種社會唯名論(社會并不實存)的觀念啊!但我們又很矛盾的把問題往社會風氣上歸結,更精神分裂的是我們大部分人都只有簡單的一句“都怪他們”就結束了,并不承認自己對於社會建設的那份義務(而對社會往往只有責難,并且退出社會共建)并且早已經倒置的產生了各種反向的歧視。我相信任何一個冷靜誠懇觀察社會狀況的人都無法否認以上情況在當今的規模不小的流行。 此處“局長寧可慘叫著承受被視爲敵人的後果,也不願承認自身根基性(定義'我是誰'的依憑)的非傳統化”的劇情安排,明顯是在有意誇大社會對“取向多樣性人士 癖好非傳統人士”的偏見、傷害、殘酷;誇大“ 著裝多樣性人士 性別認同多樣性人士”的疼痛 以博取更多的同情;擡高“異樣的人們、不適應主流世界(因此過得也不如意)的人們”多麽值得被好好注視、好好保護、好好鼓勵的程度。而這些“值得被好好xxx”的論述,就是在為自身革命英雄形象爭奪更多的優待。 把所有人都當成正常人去對待就好了嘛,爲什麽有的身份就似乎更應該被注視被保護、得到更多的優待呢? 同性戀從過去被歧視到前些年的風潮是同性戀有天生的優越感,公然表態覺得異性戀更低等;女性有長期收到不公的歷史,後來的解放 平等 有了主義,女性天然的優越感與隨口貶低男性也成了當今司空見慣的情況。 這種“看不起異類的優越感”,既是傳統社會裏主流人士對邊緣人士所做的,也是現代社會裏自我賦予新身份的人對老派人士同樣在做的,把問題簡單的歸咎於“個殊性不被看見 都是他們的錯&愚”、把責任扔給舊有的制度(婚戀觀 性取向 方方面面的傳統制度),然後就攤手不管了,反正錯不在自己,自己沒責任管,只管駡就好。

把問題歸咎於社會並覺得社會應當去面壁反思去改過自新,但是自己又不親自去參與社會建設,反倒是一種“要求別人自動給到我所想要的尊重、理解”的盛氣凌人只提要求又不願意自己出力。而這樣的“不參與建設卻提出很多抱怨與要求”的狀況就正是今日各類身份政治中的人們表現出的無法面對現實、也不是很關心現實、只想揪著自己的身份標簽使勁哭喊著退出社會的現狀,製造這社會的裂痕乃至崩解。 前面提到的對社會的妖魔化,我並不介意戲劇加工的誇張手法,誇張成這般科幻的程度我也不想責怪誇張本身。我只是想指出,該劇若有意圖改善型少數人群被視為妖魔的不良處境的話,那該劇所採取的手段只能達到相反的效果。同時我會很介意這樣的劇情處理帶給受衆的影響會更不利於社會分裂情況的改良(畢竟我也生活在同一個社會之中),并且這一大類風潮導致的不利影響早就顯現了,所以我會更加介意。

如果編劇也相信社會參與是重要的,那我很好奇劇目最後那一槍爲何要開? 爲什麽不是活下來去承擔起複雜的生活並試圖聯合改革(當代這樣做的難度與1960s的抗爭一樣難麽?甚至更難?),爲什麽劇情安排是讓主角終止抗爭並辭別此世? (我過得不如意 我做不了自己 都怪社會風氣 都怪腐朽的世界 於是我憤恨的離開世界) 我批評這劇是在諂媚觀衆而沒什麽認真探討問題的態度,理由已陳述完畢。

再説點戲外的觀察

局長第一次親吻女大學生的時候,一起觀劇的朋友有的轉頭看向大家,嘴裏嘟囔著“這算是百合還是算什麽?”。觀劇結束后的聊天中,朋友們也談到身邊的跨性別朋友時的那種對其(跨)性別特徵之美的大爲誇贊,包括對戲中局長女裝之美的誇贊。

就~不禁感到遺憾,朋友們還是很需要透過一套理論坐標才能定位“某某人是什麽”的問題。

跨性別者若不旌旗昭彰的通過服裝造型表露出來,就會被我的朋友們默認到或男或女的二元性別之中。可我的朋友們都是為劇中的革命色彩很感動的人啊,卻仍舊還是得依據一些標識性很明顯的符號系統才能去認識具體的人處於什麽具體的身份(說難聽點 就是得靠標簽進行識別,跨性別者得鮮明的把自己打扮成某種性別‘標的’,才能以此‘標的’被我的朋友們識別)。意思就是説,如果一個人從外觀上明顯一看就是男的或女的,那不用問,這個人不需要我的朋友們小心翼翼的先把對方視爲“可能是跨性別人士”的身份去處理,而這就是我生活圈子裏的常態,同樣的常態是我的朋友普遍覺得自己的理念已經相當具備革命性了。我只能説我很尷尬,因爲這裏面看不出有所謂“誠懇的冷靜的‘認識具體的人’”而仍舊是一種符號標簽系統内的簡單識別的活動。

若我們這群朋友之中存在一些意識很模糊、内心扭扭捏捏、語言上從未表述、穿著上更見不到一點痕跡的跨性別者,那祂的那種扭扭捏捏的小心思、不是很自在的小感受就不必看到了麽?祂的隱痛就該這樣一直隱匿著被忽視麽?而對抗這種制度化被忽視的方法還得是制度化的往自己腦門兒上貼個“我是xx,我在符號系統裏是可被識別的”的標簽麽?進一步講,若我們的這位朋友沒有貼標簽的意識,甚至抗拒貼標簽,那我們作爲祂的朋友就沒有義務通過觀察去主動識別,而非得等祂在腦門兒上貼個標簽來告訴咱們麽?如果我們主動觀察出來了,這時候的難題是,難不成我們要以“你可以做你自己 我們都很接納你”爲由去勸説祂勇敢的把另一個性別的衣服穿上,若祂不想穿,那我們究竟是該把祂視爲沒有勇氣呢還是該視爲祂并不想做祂自己呢?換句話説,祂要做祂自己,就非得以我們能識別的貼標簽(服裝外觀)去達致麽?爲了做自己就非得特地做點什麽麽?那這種意義上的“做自己”豈不仍舊說的是“要去符合某種通識符號規範”的意思麽?這不仍舊是把個殊性淹沒到了通識性當中麽?

我的意思是説,我們幾個人當中我就清楚看出了有人(就叫小A吧)就屬於我上述那種有不適應自己生理性別的情況但自己可能也沒正視過更沒談論過或者扭扭捏捏話到嘴邊又開不了口的狀態(談論并不是指自我表達 自我表達此處更像是一種“請你們以xxx的眼光看待我”的自我貼標簽 好方便別人知道該用哪套常見的規矩對待自己;而談論就是去聊自己喜歡什麽 感覺到了什麽 擔憂著什麽),但這種情況非得通過符號系統的標簽識別才值得被看見麽?標簽/符號不出現的時候我們本來的覺知能力就是完全眼盲殘疾的麽?

而我們之中也有真的就往身上旗幟鮮明做了標簽的朋友,稱作小B吧,小B所承受的那份誇獎是不是過於太多了?各位誇祂是出於真的瞭解祂 知道祂的爲人 知道祂的才華 知道祂長期在持恆建設的某項工作才夸的麽?還是僅僅因爲小B頭上頂著一個英勇抗爭者的標簽啊?聊天中也有朋友恍然大悟說出“以前以爲小B這樣穿著是爲了給某某群體呐喊,今天才知道,原來祂只是在做祂自己啊”這句話。我聽了真的很尷尬,畢竟發言的諸位都是時常標榜自己挺先鋒 挺新派的,卻居然連一個簡簡單單的“把祂當成祂本身 不因祂的舉起了標簽就覺得祂很有勇氣 也不因祂的性別認同有過跨越而覺得很酷”都沒法做到。 要論“跨”的話,我們之中明擺著就有跨過了但沒有用衣服化妝來作爲標簽(甚至也沒談論過自己情況)的小A,怎麽沒見各位的誇贊“已跨了性別 但不貼標簽”的小A呢?非得等小A自己講出來才知道的話,我們是不是該反思自己的觀察力了?我們真的有在如自己誇誇其談的那樣在去“面對人本身”麽?倘若我們長期都無法做到自誇的那種直面/直通/直觀真感/真切的認識,那麽“走向一個依賴於‘對標符系統的識別,以代償直觀真感能力的不足’而形成的局面/文化風氣”就成爲了不可避免的必然現實。 這種依賴標符的文化風氣即為甚囂塵上的當代範式的現下境況,主流世界裏的絕大部分人都生活于這般境況之内,大家都跟隨著(也同時是促成/加劇著)“對標符的依賴”的定式思維,并且不自知。

假設小A有一天突然談到了自己在性別認同上的困擾,在我的猜測之中我相信我這幫朋友們會勸説和鼓勵小A“去勇敢直面自己吧,不要光是談及自己的困擾,乾脆直接做你自己,去穿上另一個性別的服裝吧”。如果我的猜想不幸言中,那這種勸説/鼓勵其實背後有個潛臺詞是“做你自我認同的那個性別的人,就需要拿出那個性別的標簽貼在腦門上,才稱得上你真正認同了你想當的那個性別,才稱得上你在做你自己。所謂做自己、成爲自己,就是把關於自我認同的相關標簽給旗幟昭彰的標記出來的動作”。 這意味著大家仍舊在(教條式的)勸小A對符號標注秩序要服從嘛。 說更難聼點,這就是在給作爲符號秩序規章的“成見”去當幫凶:男孩兒就該有符合“男孩兒標簽”的表徵,女孩兒就得有女孩兒該有的樣子,人總得有個什麽性別及其可被明晰識別的標簽,才能被視爲在符號秩序裏可被認識的一種人。(你冷靜一聽這不都是鬼話麽)

同理,觀劇后大家的討論裏中對“劇中局長的服裝造型很好看很漂亮”的誇贊。 這種誇贊是在說“局長好精準而有力的成爲了祂自己”,其背後的潛臺詞是:他當然可以去做他自己,但‘他’非得成爲‘她’之後我才看得出來他在做她自己(他必須先成爲“不是他的別的什麽”并且同時需要是被某種符號系統接納、認證過的‘標的’,然後才能成爲她自己),而能否被符號系統識別和接納認證的關鍵在於外觀、服裝,讓符號系統裏的人們都能識別出自己成見中典型的女人 典型的男人 典型的漂亮 典型的英俊,才能被人看出來“哦~乾嘞! 他那麽用力 原來是爲了做她自己呢,嗯,看出來了,現在可以去支持祂了”。 這種“看出來對方在用力做”本身就是一種歧視,歧視那些表現平平的“無聊之人”可能連做自己的意識都還沒覺醒,忘卻了“每個人都其實有其自身(不必特地做點什麽才能有,而是本有自有的)”的這種“明明不該拿出來當一件事情去講”的如空氣一般自然的事實。 這只是揭露了我們的幕強本性,我們喜歡那些有力的、有勇氣的、敢於大聲喊出來的人,為他們身上的氣質所傾倒。 從這個意義上去看我的朋友們對劇中局長的大爲誇贊、對現實中小B的大爲誇贊,聽起來更像是偶像崇拜,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看見了另一個活生生的人、洞悉了一個人深刻和多彩的心靈、看到了一個複雜的人的豐富的層次。 這種認識不足的情況下的“誇贊”還能算是誇贊麽?這是我所疑慮的。

難不成,若不昭告天下自己有一個“跨”越藩籬的標簽,順性者本身就是無聊的了麽?難不成,不給自己頭上貼個標簽好讓別人知道用哪套規矩對待自己,人們就無法越過現世的各種陳規去直面“人”本身了麽? 我知道我們在“越過一套一套的規矩 而去看到活生生的人”上面有難度、有觀察力的虛弱、有眼盲的殘疾,普遍的人都做不好,但這并不足以構成我們去依賴標簽/符號系統的藉口,我們應該更勤奮努力的去越過標簽、通達真實。 依賴標簽只是我們觀察力/感知力上的懶惰,標簽本身當然也的確在流行文化裏被標榜得很光鮮 很奪目 很引誘人,誰都願意自己頭上頂著個“先鋒新派”的革命者標簽,但這恰恰是我們面對誘惑該剋服的啊。 流行文化本身就在塑造著規矩,塑造著陳規。先鋒不是因爲從父輩的坑裏出來就算先鋒吧,掉進當代的新坑裏、跌落于炫彩標簽的魅惑之網中,困入一套新的符號系統的大坑裏而不自知,這還能先鋒個啥啊?

所謂先鋒新派,我以爲,應當是隨時準備著重新審視一切曾被打過標簽、留下過刻板印象的東西,隨時準備著反省自己的成見,應當是隨時保持對自己的見解去進行更新和修正的心裏準備;而不是腦門兒上各種價值取向的標簽,還很黏很難撕下來;遇到觀念衝擊后不該據理力爭的維護標簽的穩固性而該去沉心去深刻審視、反思之前可能的局限。今日精神分裂的現象之一便是,每個人口中都説著不要貼標簽 不要下定義 不要judge別人,但上述那種對小B的誇張的贊美、以及對劇中局長誇張的贊美,正好就是典型的貼標簽+judge啊。大家都是正常人,若真有什麽值得大爲誇贊的過人之處也不能僅僅是因爲頭上的標簽(OOTD符合其認同的身份在符號系統中該有的表徵)吧。

就戲中“局長吻女大學生算什麽?”的問題,這明明不需要非得算個什麽,不必非得給個名字才行啊(給名字就是立規矩)。“局長吻女大學生 這什麽也不是 這什么都不算”是一種難以承擔的掙扎麽?掙扎到以至於觀劇過程中要轉過臉衝著大家發出疑問麽? 這本就是一個心平氣和的常規現象,對於我的先鋒朋友們本該視作呼吸一樣平常,而不必被大腦識別為一件需要鑒別的“事情”吧(你五秒鐘呼吸了兩下,你不會説這五秒鐘發生了兩件事情吧)。 換句話説,“跨性別者”這個標簽在我心目中就根本不會被我感覺到,我身邊生理性別與自我認同性別不一樣的朋友,我很天然的把對方視爲其認同的那個性別的人(無需其在服裝造型上有相應的裝扮)而不會有一種“祂是從其他性別夸到現在這個性別的”的意識存在著。并且我得知對方的自我認同性別也不是靠對方告知(也不是第三方轉告),而是直接觀察感受,甚至祂若進了祂生理性別的那個厠所我都會訝異一下然後過半秒才反應過來祂在按照祂身份證上的性別去上厠所 。 但在觀劇后的這場聊天裏,我聼朋友們對不在場的小B的那種稱贊,完全是基於“(以男跨女爲例)他根本就是個男的,但打扮之下居然能那麽漂亮,怎麽會那麽漂亮,他明明不該的啊,但他的勇氣在閃閃發光所以說他漂亮”的潛臺詞在説話。就像我們誇贊一個猴子會畫畫很厲害、一條狗會開車很厲害、一個不識字的清潔工大嬸卻很精明能安排好很多勞動事務很厲害,這類話語中的“很厲害”都不是以説話者日常打交道的圈子的平均標準(對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來談的,而是以“祂明明是那樣的一種匱乏的境地卻有超乎我成見的表現 真的很厲害”的意蘊在説話。 我的朋友們會誇小B很漂亮,但對於漂亮姐妹的漂亮卻不會有同等的强烈稱贊,我相信背後的潛臺詞就是“因爲漂亮姐妹的漂亮是她應該的,但小B姐妹的漂亮是‘他’不該的”或“祂本來不具備(但意外的附加了這個)”或“祂明明不夠格(卻硬撐著做到了)”的成見造成的。 這裏關於“本來”和“夠格”的不自覺的習以爲常的概念,就是我所謂的“成見”,再講難聼點,這叫意識形態。至少叫刻板印象相信大家都能接受。我那群朋友在對小B的誇讚中體現著一種“我的刻板印象被擊穿了”的意思,感到驚嘆、訝異,固然大衛誇讚,我覺得這是一種符號學暴力,被暴力的一方就是在符號意義上無法擊穿大家刻板印象的“普通人、小透明”。劇中的局長通過穿上女裝後很美而掀翻了擊穿了對一個男性局長的刻板印象而在符號意義上感動了我這群朋友們,如今,“必須要去擊穿別人的刻板印象 必須要為別人營造驚奇”已經成了新的範式、新的系統化暴力,並把普通人甩出這套系統,就像劇中的社會把女裝局長甩出系統一樣。我跟尷尬的是,大家在為新的系統範式(必須要精彩 必需要驚奇 的新規範)感到興奮 感到欣喜的同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刻板印象被驚奇之物的擊穿其實是自己本來就不該有刻板印象。如果驚奇是重要的,那麼在被驚奇擊穿前的那個刻板印象反而成了為了營造驚奇而必須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因此反倒還加固了刻板印象。沒覺知道這一點,對於我那些自視先鋒的朋友們怕是不應該出的疏忽吧。

人并不會因爲自我賦予了頭上那先鋒的標簽,就自動擁有了“能避開成見去觀察真實的豐富的人”的能力。 這種能力需要我們冷靜老實的去誠懇訓練自己、反思自己、打磨自己,不是虛浮的以自己看過多少部“xx主義”的作品就能强行說自己是什麽什麽的。 你之所以“是”,是因爲你做到了你才“是”,而不是因爲你屁股坐在某個位置上(頭上貼了某個標簽)就敢於說你“是”了,這是種官僚色彩的視角,是我們該警惕的,不然就不存在什么德不配位 名不符實 葉公好龍這堆詞匯了;這同時也可能會是消費主義的(通過大量消費某某話題標簽以營造一種“是”),同樣值得我們警惕。

人固然無法逃脫意識形態,但“意識到自己在某種意識形態之中,並剋服這種意識形態”對我這群自詡先鋒的革命派的朋友們不能算作是什麽過分的期待吧? 我是想説,當我們為這場戲劇裏的角色突破社會成見去“做自己”時表現出的英勇而感動不已的同時,請不要忘記,我們自己往往就是成見的一部分。

PS:文中談及的“我的朋友們”,僅限一起觀劇的幾位之内,甚至也覆蓋不全。而直接引用過的我的朋友們的發言内容也只是來自其中的兩位,不足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