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待续的《茶馆》 (original) (raw)

3月,北京人艺的经典话剧《茶馆》在深圳公演,再次引起争论:老舍先生的《茶馆》,可以被改编么?

从焦菊隐版的《茶馆》到林兆华版的《茶馆》,再到今天虽由林兆华执导但仍回归焦菊隐版的《茶馆》,这种不离经不叛道的历史迂回似乎早已向我们证明了《茶馆》是个封闭的经典,改编是得不偿失的冒险。

首先,缺乏故事性和情节性。《哈姆雷特》可以被改编成《狮子王》、《李尔王》可以被黑泽明改编成《乱》、黑泽明自己的《七武士》可以被美国人变成《蚂蚁总动员》。一个经典,只要有清晰的故事主线和人物关系,被怎么改编都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这些条件,《茶馆》具备么?

其次,《茶馆》的经典,不在骨架在肌理。王朔曾经说过:“北京话的魅力在这部戏充分得到了展示,直到现在,我们遇到和《茶馆》里某句台词相似的情景还会干脆就用这句台词说话,好像没有比这么说更贴的。”《茶馆》不是情节剧,而更像一部风俗剧,其价值就活在它已经慢慢死去的语言里;不说老北京话,好像任何味道都是对《茶馆》的背离。

再次,《茶馆》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三座大山”除了“官僚买办资本主义”,都在剧中有突出呈现。想要改编《茶馆》,其赖以存在的历史语境可能才是最大的障碍;换个时空,若剔除那些意识形态的因素,《茶馆》能剩下哪些长存不衰的价值?

我想,可能正是这些理由,让《茶馆》的改编者们望而却步吧?但是,别以为一部静止的经典,能够万世不移的存活下去。

老舍先生对于他所处的时代是真诚的,所以不仅写出《茶馆》这样的社会批判剧,还写出类似于《龙须沟》这样经典的“翻身戏”;但当下观众的真诚是有水分的,他们的追捧也许因为《茶馆》是部印象里的经典,也许因为《茶馆》被选入了中学课本,也许为了在舞台上一睹影视剧的明星。在面对《茶馆》这部剧“本身”的时候,他们真的能够“穿越”回去么?换句话说,再过二十年,若无人艺的大师们撑场面,《茶馆》还能继续被欢迎和理解么?

人们对《茶馆》这部“经典”的普遍性尊崇,还会导致这样的结论:经典是无法复制或者再生的,所以越古老的版本就越好;因此焦菊隐版无法超越,林兆华版即使并无大的修缮也难以被人接受;更多的陈词滥调是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不可能超越于是之、郑榕和蓝天野,那么以后的人远离了《茶馆》的时代和语境,若再演绎这部“活化石”就更要等而下之。

在仔细阅读老舍先生的诸多剧本之前,我一直服膺于上述结论,我甚至忘记了刘麻子之后还有小刘麻子,唐铁嘴之后还有小唐铁嘴,庞太监之后有个庞四奶奶,二德子、宋恩子、吴祥子之后还有小二德子、小宋恩子、小吴祥子……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留下了一个改编的路口?

其实,故事是没讲完的……王利发掌柜身后还可以有小王利发;常四爷虽然失了旗人的地位不代表旗人就无后;秦仲义活下来也许就成了周而复笔下的徐义德,其后人若能挺过那几十年,成不了柳传志也许能混成年广久?所以,换一个问题就会出现角度上的颠覆,如果老舍先生还活着,如果他继续做时代的真诚记录者,他会怎样来改编他的《茶馆》?

两年前,有本社会学研究的书叫《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年——1950年》,探讨的地点不同,时间坐标却是接近的(话剧《茶馆》时间坐标应该是1898年至1945年)。看这本书的时候,我脑子里就不断闪出话剧《茶馆》的片段,因为无论北京还是成都,当年都挂着“莫谈国事”的招牌。一样是公共空间,三教九流汇聚、中西文化碰撞的地方;都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具有社会人类学研究的价值。成都与北京的茶馆还有历史进程上的同构之处,就是日益强大的国家权力在拼命挤压着一个原本和谐自治的民间社会,掌握话语霸权的精英们不断批判和重构“庸俗、传统”的大众文化,所以王利发掌柜的日子,才会一年不如一年。

与这本书的时空相隔六十年后,我去成都泡过茶馆,虽然渡尽波劫,成都的茶馆还“活着”;因此,我不相信老舍先生的北京《茶馆》,只能是一部“死去”的经典。我相信只要茶馆这个“公共空间”还存在,就只能有更加精彩的故事;当然,也许我们不能再说是“改编”,但可以说是“续集”。

老舍先生写过一部今人不怎么知道的话剧,叫《女店员》,首演时间是1959年,八十年代重演,王朔看过话剧,我只读过剧本。里面有个很次要的角色叫宋爷爷——守个小茶摊儿,溺爱他的孙女儿,热爱新社会,但是有股说不出的孤独寂寞。在这个剧里,宋爷爷应该还算是个正面人物,但奇怪的是我一读到他就觉得有点伤感。有些耐琢磨的事儿未必是巧合,当年扮演宋爷爷的,正是扮演茶馆老板王利发的于是之先生,但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应是人艺诸老们自个儿心知肚明的旧话了。

我想说的是,假设我替老舍先生来续写《茶馆》,第一幕要沿着他自己的想象走下去应该不难。一部《龙须沟》,一部《女店员》,就是王利发二世生活的历史时空。《茶馆》里的“大傻杨”变成了《龙须沟》里的“程疯子”,故事又有了叙事者;小唐铁嘴或者庞四奶奶等“反动会道门”肯定被光明融化了,但也许小刘麻子混成了革委会主任呢?不过“裕泰大茶馆”应该也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会堂,王利发二世在会堂门口卖大碗茶。我想安排一场王利发一世的戏中戏《茶馆》在会堂演出,让王利发二世来观看,并且让老舍先生,在会堂的门口喝一碗儿大碗茶。

第二幕我想从1976年之后开始,裕泰大茶馆又重新开张了。这段历史是在老舍先生身后才发生的,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把握。不过我觉得这个时代是属于著名作家王朔、莫言、刘震云、余华等人的,建议由他们按照自己的内心体验来撰写。在这一幕,各色人等纷纷复活、粉墨登场,不再详说,给想象留出空间。

在我的脑海里,最清晰鲜活的是第三幕,二十一世纪,我自己生活的时代。我打算让小小庞四奶奶满世界推广她心灵鸡汤版的《论语》;让会讲英语的小小刘麻子一边儿对茶馆搞着强拆,一边儿致力于微博打拐;让小小二德子在城市街头没收小宋爷爷(王利发另一变体)的茶摊儿;让小小唐铁嘴成为成功学的导师,鼓吹茶馆的包装上市;还有我特喜欢的小小丁宝,我打算给她一个名媛的角色,港台文艺腔,穿戴名牌儿,宣扬上流社会的高雅品位及励志格言,拥有毛里求斯的外籍身份。至于小小宋恩子和小小吴祥子,反正他们祖祖辈辈一直做的是喝茶的营生,这个可以基本不变。

也许会有人质疑我的续写太离谱,为什么目前只有这些坏人,而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这些正面人物又在哪里?

说实话,第一,三大正面主角的转世灵童在今天是过得更好还是更坏,我还真没想明白;第二,莫谈国事啊,否则影响的是“茶馆”的生意,“王利发三世”刚才又偷偷提醒我了;第三,这涉及到我对老舍先生作品的感受。我觉得,老舍先生的作品里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经久不衰的,难道不正是那些坏人么?老舍先生写坏人,或者写有问题有争议的人,其实比写好人娴熟多了。随便举个例子,《四世同堂》我只能记住“大赤包”;《骆驼祥子》我忘不掉的是虎妞和刘四爷。

更重要的是,坏人们,和那些不那么好的人们,在“穿越”时空的时候,除了身份、打扮和说话的腔调,真的改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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