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断金》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original) (raw)

争，还是不争，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人生的态度。看完话剧《断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句《哈姆雷特》式的话。不过，一切还得从这出戏说起。

每人都是一袭白衣，在聚光灯下依次亮相，三位老戏骨，张国立、王刚、张铁林，梦幻般地出现在京城观众面前，诉说剧中人的前世人生。强烈的视觉冲击，京味浓郁的大段独白和铁三角同台表演的戏剧张力，不禁让人感到有些眩晕。果然，话剧《断金》一出手便不同凡响。

“……真好，羊杂碎的味儿还有，冬天要是刮北风，东来顺的味，能飘半条街……再冷的天，想着有碗羊杂碎在等着你，那日子真就是好日子……要是手上再托上个艾窝窝，又凉又糯的在手心里晃着像颗大水珠似的，那该有多么的惬意……您说它怎么就叫了个艾窝窝呢，姓艾的一个小窝窝，想着真让人舍不得！”富小莲（张国立饰）的这段独白，立刻将我们带入一百多年前北京王府井东安市场热闹而温馨的市民生活场景。

《断金》以王府井东安市场的兴衰为历史背景，讲述了“一个没落的官宦子弟，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个混吃混喝的票友” ，穷途末路之时，在水井边喝凉水结拜兄弟，从摆摊做买卖到发迹没落，经历了东安市场从清末到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长达50年的风风雨雨，恩怨情仇的故事。

有人说，这又是典型的邹氏剧情，三个男人加一个女人，从《康熙微服私访记》到《铁齿铜牙纪晓岚》，莫不如是。但这也许恰恰是邹静之的高明之处。要发挥铁三角各自的演技所长，让他们在舞台上挥洒自如，相互碰撞出火花、激发出灵感来，非来点量身定制不可。《断金》的故事情节或许并无多少新意，话剧舞台也不是一个靠讲故事来取胜的场所。对一个话剧编剧而言，最能出彩的地方，还得说是台词。邹静之的台词，精雕细琢，细腻、精致、耐人寻味，富有人生哲理，彰显大师功力。再加上铁三角那极富个性的表演，往往是一出口，便获得满堂彩。

“人生在世犹如进场看戏，早到的有座，晚到的站着。站着也好坐着也好，都能把戏看完了。就有那样的人，进了园子不看戏，争好座儿，台上演的青山绿水，花前月下不知道。等好座儿争下来，戏散了，幕落了，灯黑了，想看没了……。”富小莲这一段发人深省的独白，无疑是整场演出的点睛之笔。这番话是富小莲说给魏青山（王刚饰）听的，也是剧中人说给观众听的。貌似波澜不惊的一番话，听到耳朵里，便进到心里去了。

富小莲，一个没落的官宦子弟，经历过大富大贵、大起大落。他的人生态度是不争。最爱说的话是：“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潮头快吧，到岸上就撞碎了，小溪慢流，最后到大海的还不定是谁呢。” 他信奉“按规矩活着才容易，事儿来了不犯嘀咕。能干的事儿干，不能干的想都甭想。世道乱了不守规矩，谁都活不顺序。 人活着就是活个心气儿，人生能有个念想，就算没白活。”富小莲是谦谦君子，一辈子守着仁义礼智信，他是全剧的道德担当：对魏青山的宽容，对贵宝（张铁林饰）的迁就，对秀儿的收留。富小莲似乎就是一个完人，可细究起来，他的人生就当真那么圆满吗？对三兄弟合股的买卖，他选择了偏安一隅，一心操持自己那代写书信、针头线脑的小营生。本来他是有条件可以有一番作为的，至少在创业初期，连地痞流氓佟四爷因祖上的关系都高看他一眼。在情感面前，他选择了逃避。秀儿起初被魏青山拒绝，继而被贵宝抛弃，最后被富小莲收留。日夜相处的两人渐生情愫，尽管秀儿并非贵宝的妻子，可富小莲过不了“朋友妻不可欺”这一关，最终秀儿为了保住百小堂和他的名声选择了自杀，由此，我们看见了他的懦弱。富小莲看起来安贫乐道，似乎是一个活得最明白的人了。可他画地为牢，虽然嘴上说得通透，但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言不由衷，总让人觉得他活得局促。透过他怀抱自杀的秀儿那一声凄凉的悲嚎，我仿佛才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富小莲。人死不能复生啊，一切都来不及了。

魏青山，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自然也是那个整天忙着争座儿的人。他“绝不会让情分拘了产业”，要“站着是山，倒下还是山”。当富小莲说：“四万万人个个想拔尖，多扎得慌啊。是啊，多扎得慌啊。”台下掌声雷动。当然，掌声并不是送给那个想拔尖的魏青山的。魏青山不仅无情无义，还昧了良心。将订过婚、找上门来的秀儿拒之门外是为无情，先后将结义兄弟逐出万盛和可谓无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为巧取豪夺霸占富小莲那一爿百小堂店铺，不惜利用富小莲收留走投无路的秀儿作文章，痛下黑手，心肠不可谓不歹毒。这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人物，在剧中也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被他害惨了的富小莲后来不由感叹：“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到了落得孤家寡人，眼睛瞎了，鬼使神差又遇到富小莲，听他唠叨那句“万盛和没了，百小堂还在”，内心倍受煎熬。魏青山在剧终前还念念不忘自己的成分是资本家，吃着股息呢。一场漫天飞舞的雪花笼罩着残破、孤寂的百小堂，全剧嘎然而止。此时，我在想，等待魏青山的又将会是什么？我仿佛看见了黄金荣在上海大世界扫地的背影，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富小莲、魏青山无疑代表了一正一反，魏青山不招人待见，自不待言。不过，剧中倒是有一个人是喜欢魏青山的，他相好的那位姨太太不就说过：“我就喜欢你这个贱样！”可见，魏青山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不对魏青山进行道德审判，按下人品这一层不表，魏青山从提篮小卖到拔地起高楼，在东安市场拔得头筹，一时风光无两，成就了一番辉煌事业，也不愧为人中翘楚、商业奇才。“一辈子最难吃的三碗面：脸面、情面和场面。”为了争场面，魏青山拉得下脸面，舍得了情面，宁为真小人，不做伪君子。不得不说，他是个狠角色，有手段。清末以来，时局动荡，说魏青山趋炎附势也好，说他审时度势也罢，他总是长袖善舞，逢凶化吉，买卖越做越红火。剧中店铺被焚烧的情节也的确有历史依据。史料记载，东安市场的确不止遭过一次火灾。1912年，曹锟部队哗变，在东安电影院纵火，整个市场付之一炬。1920年，东安市场再遭火灾，除稻香春、东来顺等数家店铺和吉祥戏院外，其余店铺均无一幸免。魏青山在天灾人祸面前没有一蹶不振，反倒是坚韧不拔，愈挫愈勇，愣是坚持到了解放后公私合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贵宝，一个混吃混喝的票友，是一个在争和不争之间游离不定的人。他没有争的本钱，也没有不争的志气。既做不到富小莲的坦荡无私，也不像魏青山那样胸怀大志，所以，剧中的贵宝没给我们留下任何金句名言，更没有成就什么宏图伟业。他混迹于江湖，津津乐道的是来几嗓子京剧唱腔，卖弄几下花把式。与富小莲、魏青山相比，贵宝大概是三个人中活得最潇洒的了，终其一生，了无牵挂。被魏青山拒绝的女人秀儿，他坦然笑纳，等到秀儿怀了孕，成为他的生活负担时，又绝情地将秀儿毫不犹豫地推给了富小莲。什么道德底线、什么责任感，对他来说，都是浮云。可贵宝又确实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当秀儿诉说自己不幸遭遇的时候，是贵宝落下了同情的眼泪。那一刻，感动了秀儿，也感动了观众。贵宝的内心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他只顾眼前活得痛快，需要钱了，就毅然决然从万盛和退了股，想走穴了，便放下一切万水千山地去追逐他的票友梦。就是这么一个及时行乐的人，当他云游归来，看到秀儿的悲惨结局，良心发现，幡然醒悟，决决地拉响一枚手榴弹，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用生命最终完成了对自己的灵魂救赎。

戏演完了，谢幕了，富小莲、魏青山、贵宝逐渐远去。舞台上，邹静之将剧中人物典型化，而生活中，人们却从来都不是非白即黑。每个人的身上，或许都有那么一点富小莲的坦荡恬淡，有那么一点魏青山的雄心壮志，有那么一点贵宝的洒脱不羁。在人的一生中，会不会也有过贵宝的阶段？魏青山的阶段？富小莲的阶段？看完话剧《断金》，你到底是争，还是不争？这依然不是一个问题。争，是一种选择；不争，是一种选择；游离于争与不争之间，也是一种选择。我喜欢一位观众所说的一句话：“时间，终将给每个人、每种选择一份最终的结果，褒贬勿论，悲喜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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