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st la vie (original) (raw)
这篇剧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经穿山的提醒,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三谷幸喜特别喜欢写创作背后的故事,比如《广播时间》《魔幻时刻》《笑的大学》等电影,倒是这部名叫《乐池》的舞台剧鲜少被提及。
用穿山的话说,这些故事大约可概括为幕后的苦与乐。借着这个切口,我重新看了这些影片和这部话剧,发现三谷幸喜是个认真的聪明人:说聪明是因为他借助挖掘幕后的故事来引发大家的好奇,可能很多人童年都有过对播放广播的半导体、银幕、电视机、舞台好奇的魔幻时刻,甚至有手快者可能还试图打开里边看看有没有小人儿,这次三谷幸喜替我们打开了那些玄关,让我们看到幕后的鲜活场景,而且因为这次把幕后推到了台前,反而让观众想象,平行进行中的被推到幕后的台前又发生了什么,在这里,台前与幕后,变成了一个互换的游戏;说认真,则是因为,他一直在借助这些作品,试图探讨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或曰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乐池》便是一部典型的例作。
■ 华丽的梦想与残酷的现实
全剧开宗明义,一上来便借助角色之口告诉大家:这里没有梦想,只有痛苦的现实。让梦想飞扬的是他们上面的工作,在这里是极其现实的世界。
台上的华丽装扮和虚幻故事与乐池里的艰苦环境和生活烦恼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歌词里唱的:
上面是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
下面是又狭小又阴暗的地穴
他们是为生活所累的音乐家
上面是闪耀的舞台
这里是阴暗的景象
上面是甜蜜的罗曼史
这里是修罗场
人生中会发生的事
在这里都会发生
这就是乐池
天鹅虽优雅地在游动
但在水下的脚掌一直在拍打
即使上面掌声热烈
也传不到这个地穴里
如果把这种台前和幕后作为一种比喻的话,其实也适用于人生中大部分关于面子和里子的问题。
乐池里的工作人员,是故事里真正的生活者和创作者,所以他们需遭遇生活和创作中的种种烦恼。
生活中,每个人都一团糟:指挥家的妻子与他分居,离家出走;有团内的演员搞地下“恋情”;家庭主妇演出现场脑内还在关心刚刚去超市有没有忘记买什么;有人关心宇宙爆炸这种宏大命题;也有人关心赌马、喝酒、推销这种现世琐事;甚至有人只关心身体好痒这种鸡毛蒜皮——每个人在现场演奏时都有脑内小剧场,只有一个临时替演的青年人在关心创作本身。
创作中,大家也是一地鸡毛。这个班底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原本30人的编制,为了缩减开支,竟减少到了12人。创作中,有人偷懒,有人心不在焉,有人得过且过,依然只有临时替演在关心演出中千万不要出错。然而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差不多就得了,好想早点回家。
当然,任性的女演员也没有为他们创造什么好的创作环境,而是肆意地修改乐谱,也不管时间上来不来得及,每次都搞得大家一片慌乱,慌乱中,这群人像一群煞有介事的小丑一样,拆东墙补西墙,为了填补一个窟窿,可能会连锁挖到整个世界都是窟窿,充满了喜剧色彩。所以,这里没有艺术创作,只有无尽的烦恼。
这种生活的烦恼与艺术创作中的心酸,在《广播时间》里有异曲同工的段落。那些无理的演员、制片人和广告商,那些无能的导演,被以这种幽默的方式展现出来,荒诞而滑稽,又暗藏悲情。在赤裸的现实面前,台前的故事那么虚幻,甚至虚假,然而总会有当真的观众和听众,感动得眼泪汪汪,掌声雷动。这种观众的反应和幕后的慌乱,化合出一种讽刺,却也一再提醒戏外的创作者和观众思考,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些艺术创作中相遇,大家都煞有介事,到底在找什么。
■ 生活的真相与戏剧的真相
随着剧情的推进,每个人的故事也一一展开,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个人物:其中一个人物,全剧团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和他认识了10年的同事都想不起他叫什么;另一位是第一小提琴手,通过和丈夫分居,在无家可归的焦虑下,突然间觉醒,找到了自我的主体性,觉得要活出自己的人生,也突然意识到,以为和别人在一起就会幸福,简直是天大的错误。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是另外两个人物。
双簧管大叔,一个独来独往,按时来去的神秘的局外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很丧的人,好似整个世界都跟他没有关系,但他的内心也有着鲜活而感人的人生故事。就像他的主题曲里唱的:
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连后悔的事都没有
我待着这里,这就是人生
这就是我的人生,流逝着的日子
这就是我的人生,回不去的时光
啊,在这无边无际的宇宙中
啊,在这不起眼的地球上
人为何而降生,等待着的只有死亡吗?
在有限的人生中,该为谁拼命,该为谁哭泣
在我余下的生命里
啊,在遥远未来的某处,这个叫做“我”的人
讲述着“我在这里”的那一天,会到吗?
我为了那一天,该做些什么呢?或者存在着的证据
时间会过去,人们会离去
即时没人再记得那一天
现在,我在这里,这就是人生
这就是我的人生
后来我们知道,他年轻时曾结过婚,但因为专注在音乐上,妻子离他而去,带着唯一的女儿。20年后的今天,女儿在出嫁前夕来看他的演出,虽然未能像电影里演的一样happy ending,虽然女儿甚至以为中场休息就结束了而没能听到他的演奏,他还是感到欣喜激动。
生活总是不及电影里的故事圆满,它总是更艰辛、更复杂、更鬼使神差,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让我们渴望走进剧院或影院,渴望去看戏。是因为我们渴望做梦,做美梦,通过做梦看到更美好的世界和更完美的自己。就像《演技六讲》中提到的,艺术是人们美化其生活的努力,是人性中神性的种子。就像该书引用的斯坦尼的定义:戏剧是人类校正与完善现实之发乎自然的奋斗的结果。
所以当双簧管大叔唱出这样丧的歌时,临时替演的男孩是不同意的,因为他作为一个准入行的音乐人,还带着对艺术的神圣之光的渴慕:
无论是谁,都在心中描绘着梦想
背后的真相,却没人知道
在这里,有被生活真相拖累着的男人们
和假装强势,隐藏了寂寞容颜的女人们
如果这是现实
我不想认同(临时替演的心声)
在看不见梦想的未来生活
我不能允许(临时替演的心声)
这就是乐池
人生中会发生的事,都会在这里发生
■ 自我的真相和内心的声音
另一个感动我的,便是天海祐希饰演的竖琴女孩。剧中的女孩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活在别人的目光中,不愿面对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内心,一直认真演戏,自欺欺人。随着剧情的展开,随着一段又一段被误会的恋情的揭穿,她也一步一步开始摘下面具,真正去面对自己,尤其是那些软弱、脆弱的自己,这需要巨大的勇气。这种真诚地面对自己,寻找真我的故事,是艺术创作爱用的叙述主题,也是生活中亘古不变的主题,不知有多少观众会有共鸣。这里且看她的两段主题曲:
弹竖琴的女生,都给人一个印象
高雅的大家闺秀,是愿意为爱付出的类型
那就是我应有的形象
弹竖琴的女生,都会被这样断言
爸爸是律师,妈妈是美女
白色的公寓,广阔的庭院
我爸爸是上班族,坐的是客满的电车
夫妻感情特别糟糕,我从没看见妈妈笑
我老家在乡下的尽头,到现在厕所还是共用的
那才是真正的我,我真正的面貌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我一直都在伪装
真正的我分明不是这样的,感受到这点的只有我自己吗?
仅仅是过着别人期待的人生
这才是真正的我,那是我真正的面貌
谁来用你有力的手臂抱住我
用低俗的话邀约我,彻夜不眠流连我胸前
在我耳边对我轻语“你真棒”
谁都不知道的我
常常强颜欢笑,常常人前嬉闹
其实我,好孤独
即时被谁爱着
也不让自己爱上任何人
一个人的寂寞,让我好害怕
越是被拥抱入怀,内心越感觉不安
越是被温柔相待,心房关得越紧
被爱,让我变得好胆怯
明明没什么可以失去,却在躲避着可能失去的
所有爱我的人们,你们的爱,我无以回报
缩在你胸口颤抖,是害怕留下我一个人
无论怎样被爱,也不让自己爱任何人
受伤的自己,太辛苦,好害怕
■ 为了这首歌,其他一切皆可忍受
三谷幸喜的聪明在于,借助一个戏中戏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幕后创作者们真实而苦恼的人生,我们以为看到了生活的真相,其实对于此刻的我们来说,依然是戏里的关系。但就是因为这种套层结构,让我们对艺术与人生有了更间离的思考。
就像《故事的道德前提》的作者提到的,人类为什么需要故事?我们为什么来到世上,怎样才能让人生完美无瑕。故事从根本上讲,是在自发地满足人类探寻生命真谛的愿望,探寻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尚、最纯粹的人性。
尽管故事里的幕后工作者不及故事里的台前演员一样光鲜亮丽,但在我们这群认真的观众眼里,他们依然是闪闪发光的主角,那些日常而琐碎的烦恼,不过是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普遍陈述,它作用于每一个人。每个观众,都可从不同的角色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照见自己。看到角色找到了自我主体性,看到角色勇敢面对自我,我们可能会被感染,甚至会在观剧之后悄然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和生活状态。这,或许恰恰是戏剧或曰故事给之于我们的意义,是我们走进剧院的理由。
为了这点意义,我们甚至可以忍受或从容应对漫长人生中的艰难险阻和琐碎烦恼,甚至从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就像全剧在末尾唱的:
即便是毫无亮点的音乐剧,也一定会有大家喜欢的歌曲
和身在此处的幸福,歌唱的喜悦
为了这首,其他一切皆可忍受
就好像树会绿,花会开
参考资料
《演技六讲》: 理查德·波列斯拉夫斯基 著;郑君里、吉晓倩 译
《故事的道德前提》: 斯坦利·D·威廉斯 著;何珊珊 译
《乐池》:小野妹纸酱 片源;一堆贫乳字幕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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