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heng : 雷虛 - Chinese Text Project (original) (raw)
雷虛:
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為「擊折樹木、壞敗室屋」者,天取龍;其「犯殺人」也,謂之陰過。飲食人以不潔淨,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推人道以論之,虛妄之言也。
雷虛:
夫雷之發動,一氣一聲也。折木壞屋,亦犯殺人;犯殺人時,亦折木壞屋。獨謂折木壞屋者,天取龍;犯殺人,罰陰過,與取龍吉凶不同,並時共聲,非道也。
雷虛:
論者以為,「隆隆」者、天怒呴吁之聲也。此便於罰過,不宜於取龍。罰過,天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如龍神,天取之,不宜怒;如龍有過,與人同罪,龍殺而已,何為取也?殺人,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殺人不取,殺龍取之,人、龍之罪何別?而其殺之何異?然則取龍之說既不可聽,罰過之言復不可從。
雷虛:
何以效之?
雷虛:
案雷之聲,迅疾之時,人仆死於地,隆隆之聲,臨人首上,故得殺人。審隆隆者,天怒乎?怒用口,之怒氣殺人也。口之怒氣,安能殺人?人為雷所殺,詢其身體,若燔灼之狀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且口著乎體,口之動,與體俱。當擊折之時,聲著于地;其衰也,聲著于天。夫如是,聲著地之時,口至地,體亦宜然。當雷迅疾之時,仰視天,不見天之下。不見天之下,則夫隆隆之聲者,非天怒也。天之怒,與人無異。人怒,身近人則聲疾,遠人則聲微。今天聲近,其體遠,非怒之實也。且雷聲迅疾之時,聲東西或南北。如天怒體動,口東西南北,仰視天,亦宜東西南北。
雷虛:
或曰:「天已東西南北矣,雲雨冥晦,人不能見耳。」夫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共雷。《易》曰:「震驚百里。」雷電之地,雷雨晦冥,百里之外,無雨之處,宜見天之東西南北也。口著於天,天宜隨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獨雷雨之地,天隨口動也。且所謂怒者,誰也?天神邪?蒼蒼之天也?如謂天神,神怒無聲;如謂蒼蒼之天,天者體,不怒,怒用口。
雷虛:
且天地相與,夫婦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過,父怒,笞之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殺人,地宜哭之。獨聞天之怒,不聞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則天亦不能怒。
雷虛:
且有怒則有喜。人有陰過,亦有陰善。有陰過,天怒殺之;如有陰善,天亦宜以善賞之。隆隆之聲,謂天之怒;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人有喜怒,故謂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於人,如人不怒,則亦無緣謂天怒也。緣人以知天,宜盡人之性。人性怒則呴吁,喜則歌笑。比聞天之怒,希聞天之喜;比見天之罰,希見天之賞。豈天怒不喜,貪於罰,希於賞哉?何怒罰有效,喜賞無驗也?
雷虛:
且雷之擊也,「折木壞屋」,「時犯殺人」,以為天怒。時或徒雷,無所折敗,亦不殺人,天空怒乎?人君不空喜怒,喜怒必有賞罰。無所罰而空怒,是天妄也。妄則失威,非天行也。政事之家,以寒溫之氣,為喜怒之候,人君喜即天溫,即則天寒。雷電之日,天必寒也。高祖之先,劉媼曾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此時雷電晦冥。天方施氣,宜喜之時也;何怒而雷?如用擊折者為怒,不擊折者為喜,則夫隆隆之聲,不宜同音。人怒喜異聲,天怒喜同音,與人乖異,則人何緣謂之天怒?
雷虛:
且「飲食人以不潔淨」,小過也。以至尊之身,親罰小過,非尊者之宜也。尊不親罰過,故王不親誅罪。天尊於王,親罰小過,是天德劣於王也。且天之用心,猶人之用意。人君罪惡,初聞之時,怒以非之,及其誅之,哀以憐之。故《論語》曰:「如得其情,則哀憐而勿喜。」紂、至惡也,武王將誅,哀而憐之,故《尚書》曰:「予惟率夷憐爾。」人君誅惡,憐而殺之,天之罰過,怒而擊之,是天少恩而人多惠也。
雷虛:
說雨者,以為天施氣。天施氣,氣渥為雨,故雨潤萬物,名曰澍。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謂雷、天怒,雨者、天喜也。雷起常與雨俱,如論之言天怒且喜也。人君賞罰不同日,天之怒喜,不殊時,天人相違,賞罰乖也。且怒喜具形,亂也。惡人為亂,怒罰其過,罰之以亂,非天行也。冬雷,人謂之陽氣洩;春雷,謂之陽氣發;夏雷,不謂陽氣盛,謂之天怒,竟虛言也。
雷虛:
人在天地之間,物也;物、亦物也。物之飲食,天不能知;人之飲食,天獨知之。萬物於天,皆子也。父母於子,恩德一也,豈為貴賢加意,賤愚不察乎?何其察人之明,省物之闇也!犬豕食,人腐臭食之,天不殺也。如以人貴而獨禁之,則鼠洿人飲食,人不知,誤而食之,天不殺也。如天能原鼠,則亦能原人。人誤以不潔淨飲食人,人不知而食之耳,豈故舉腐臭以予之哉?如故予之,人亦不肯食。
雷虛:
呂后斷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廁中,以為人豕。呼人示之,人皆傷心。惠帝見之,疾臥不起。呂后故為,天不罰也;人誤不知,天輒殺之。不能原誤,失而責故,天治悖也。夫人食不淨之物,口不知有其洿也;如食,己知之,名曰腸洿。戚夫人入廁,身體。辱之與洿何以別?腸之與體何以異?為腸不為體,傷洿不病辱,非天意也。且人聞人食不清之物,心平如故,觀戚夫人者,莫不傷心。人傷,天意悲矣。夫悲戚夫人,則怨呂后。案呂后之崩,未必遇雷也。道士劉春,熒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春死未必遇雷也。建初四年夏六月,雷擊殺會稽靳專日食羊五頭,皆死。夫羊何陰過,而雷殺之?舟人洿溪上流,人飲下流,舟人不雷死。
雷虛:
天神之處天,猶王者之居也。王者居重關之內,則天之神宜在隱匿之中;王者居宮室之內,則天亦有太微、紫宮、軒轅、文昌之坐。王者與人相遠,不知人之陰惡;天神在四宮之內,何能見人闇過?王者聞人過,以人知;天知人惡,亦宜因鬼。使天問過於鬼神,則其誅之宜使鬼神;如使鬼神,則天怒,鬼神也,非天也。
雷虛:
且王斷刑以秋,天之殺用夏,此王者用刑違天時。奉天而行,其誅殺也,宜法象上天。天殺用夏,王誅以秋,天人相違,非奉天之義也。
雷虛:
或論曰:「飲食不潔淨,天之大惡也,殺大惡不須時。」王者大惡,謀反、大逆無道也;天之大惡,飲食人不潔清,天之所惡,小大不均等也。如小大同,王者宜法天,制飲食人不潔清之法為死刑也。聖王有天下,制刑不備此法,聖王闕略,有遺失也。
雷虛:
或論曰:「鬼神治陰,王者治陽。陰過闇昧,人不能覺,故使鬼神主之。」曰:陰過非一也,何不盡殺?案一過,非治陰之義也。天怒不旋日,人怨不旋踵。人有陰過,或時有用冬,未必專用夏也。以冬過誤,不輒擊殺,遠至於夏,非不旋日之意也。
雷虛:
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纍纍如連鼓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其意以為,雷聲隆隆者,連鼓相扣擊之意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鼓相椎,并擊之矣。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虛妄之象也。
雷虛:
夫雷、非聲則氣也。聲與氣,安可推引而為連鼓之形乎?如審可推引,則是物也。相扣而音鳴者,非鼓即鍾也。夫隆隆之聲,鼓與鍾邪?如審是也,鍾鼓而不空懸,須有筍𧇽,然後能安,然后能鳴。今鍾鼓無所懸著,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為雷?
雷虛:
或曰:「如此固為神。如必有所懸著,足有所履,然後而為雷,是與人等也,何以為神?」曰:神者、恍惚無形,出入無門,上下無拫,故謂之神。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為神?如無形,不得為之圖象;如有形,不得謂之神。謂之神龍升天,實事者謂之不然,以人時或見龍之形也。以其形見,故圖畫升龍之形也;以其可畫,故有不神之實。難曰:「人亦見鬼之形,鬼復神乎?」曰:人時見鬼,有見雷公者乎?鬼名曰神,其行蹈地,與人相似。雷公頭不懸於天,足不蹈於地,安能為雷公?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仙人。畫仙人之形,為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宜復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為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圖雷之家,畫雷之狀,皆虛妄也。且說雷之家,謂雷、天怒呴吁也;圖雷之家,謂之雷公怒引連鼓也。審如說雷之家,則圖雷之家非;審如圖雷之家,則說雷之家誤。二家相違也,并而是之,無是非之分。無是非之分,故無是非之實。無以定疑論,故虛妄之論勝也。
雷虛:
《禮》曰:「刻尊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為相校軫則鳴。校軫之狀,鬱律嵔壘之類也。此象類之矣。氣相校軫分裂,則隆隆之聲、校軫之音也。魄然若襒裂者,氣射之聲也,氣射中人,人則死矣。
雷虛:
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何以明之?正月陽動,故正月始雷;五月陽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陽衰,故秋冬雷潛。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陰氣乘之。陰陽分事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何以驗之?試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氣激襒裂,若雷之音矣。或近之,必灼人體。天地為鑪,大矣;陽氣為火,猛矣;雲雨為水,多矣,分爭激射,安得不迅?中傷人身,安得不死?當冶工之消鐵也,以土為形,燥則鐵下,不則躍溢而射。射中人身,則皮膚灼剝。陽氣之熱,非直消鐵之烈也;陰氣激之,非直土泥之濕也;陽氣中人,非直灼剝之痛也。
雷虛:
夫雷、火也,氣剡人,人不得無迹。如炙處狀似文字,人見之,謂天記書其過,以示百姓。是復虛妄也。
雷虛:
使人盡有過,天用雷殺人,殺人當彰其惡,以懲其後,明著其文字,不當闇昧。《圖》出於河,《書》出於洛,河圖、洛書,天地所為,人讀知之。今雷死之書,亦天所為也,何故難知?如以一人皮不可書,魯惠公夫人仲子,宋武公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為魯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歸魯。雷書不著,故難以懲後。夫如是,火剡之跡,非天所刻畫也。或頗有而增其語,或無有而空生其言。虛妄之俗,好造怪奇。
雷虛:
何以驗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鬚髮燒燋,中身則皮膚灼燌,臨其尸上聞火氣,一驗也。道術之家,以為雷燒石,色赤,投於井中,石燋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傷於寒,寒氣入腹,腹中素溫,溫寒分爭,激氣雷鳴,三驗也。當雷之時,電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雷之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夫論雷之為火有五驗,言雷為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為天怒,虛妄之言。
雷虛:
雖曰:《論語》云:「迅雷風烈必變。」《禮記》曰:「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懼天怒,畏罰及己也。如雷不為天怒,其擊不為罰過,則君子何為為雷變動、朝服而正坐子?
雷虛:
曰:天之與人猶父子,有父為之變,子安能忽?故天變,己亦宜變。順天時,示己不違也。人聞犬聲於外,莫不驚駭,竦身側耳以審聽之,況聞天變異常之聲,軒𨍰迅疾之音乎?《論語》所指,《禮記》所謂,皆君子也。君子重慎,自知無過,如日月之蝕,無陰闇食人以不潔清之事,內省不懼,何畏於雷?審如不畏雷,則其變動不足以效天怒。何則?不為己也。如審畏雷,亦不足以效罰陰過。何則?雷之所擊,多無過之人,君子恐偶遇之,故恐懼變動。夫如是,君子變動,不能明雷為天怒,而反著雷之妄擊也。妄擊不罰過,故人畏之。如審罰,有過小人乃當懼耳,君子之人無為恐也。宋王問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罰不善,善者胡為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毋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斯群臣畏矣。」宋王行其言,群臣畏懼,宋王大怒。夫宋王妄刑,故宋國大恐;懼雷電妄擊,故君子變動。君子變動,宋國大恐之類也。